第七十三章 諾言_基督山伯爵(全三冊)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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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諾言(2 / 2)

“有誰會由於她的去世而得益嗎?”

“沒有,我的天主!沒有。我女兒是她唯一的遺產繼承人,隻有瓦朗蒂娜……喔!要是我竟然會想到這種念頭,我就要一刀捅進自己的心窩,作為對它竟敢讓這種念頭有過片刻藏身之所的懲罰。”

“喔!”這回德·阿弗裡尼先生叫了起來,“親愛的朋友,但願我這不是在指控任何人,您明白,而隻是在說一件意外事故,一個過失。但是不管是事故還是過失,事實總是事實,它在對我的良心低語,在驅使我的良心對您大聲地說出來:請您去調查吧。”

“向誰調查?怎麼調查?調查什麼?”

“比如說:那位老仆人巴魯瓦,會不會拿錯了藥,把給主人準備的藥水拿給了德·聖梅朗夫人?”

“給我父親準備的藥水?”

“是的。”

“可是,給諾瓦蒂埃先生準備的藥水,怎麼會毒死德·聖梅朗夫人呢?”

“事情很簡單:您知道,對有些疾病來說,毒藥也是一種良藥。癱瘓就是這樣的一種疾病。為了恢複諾瓦蒂埃先生行動和說話的機能,我已經嘗試過種種能想到的辦法,大約在三個月以前,我決定嘗試一下最後的辦法。於是,三個月以前,我開始讓他服用番木鱉堿。所以,最近一次給他開的藥方中,摻有六克番木鱉堿;六克的劑量,對諾瓦蒂埃先生癱瘓的機體並不會有任何副作用,何況他是逐漸加大劑量的,已經有了適應性。但六克的劑量,對彆人卻是足以致命的。”

“親愛的大夫,諾瓦蒂埃先生的套間,和德·聖梅朗夫人的套間是不相通的,巴魯瓦從來不曾進過我嶽母的房間。總之,我想向您說的是,大夫,儘管我知道您是當今醫道最高,尤其是醫德最好的醫生,儘管您的話在任何時候都如陽光一般為我指明著方向,喔!大夫,喔!儘管我對此深信不疑,但我還是想在這兒引用一句古老的格言:errare&nanuest[1]。”

“請聽我說,維爾福,”醫生說,“在我的同行當中,您還有沒有像我一樣信得過的人?”

“您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您想要乾什麼呢?”

“請把他叫來,我把我觀察到的情況和自己的想法告訴他,然後我們兩人一起進行屍體解剖。”

“你們會找到殘留的毒藥嗎?”

“不,不是殘留的毒藥,我沒這麼說。不過我們會看到神經係統的損壞情況,還會看到不容置疑的明顯的窒息跡象,我們將會告訴您:親愛的維爾福,這件事如果是由疏忽引起的,您得注意您的仆人,而如果是由仇恨造成的,您就得注意您的仇人。”

“哦!天哪!這是個什麼樣的建議喲,德·阿弗裡尼?”維爾福神情沮喪地說,“如果除您以外還有彆人知道這樁秘密,一場偵查就勢必難以避免了。在我家裡進行偵查,那怎麼行!不過,”檢察官強打起精神,忐忑不安地望著醫生繼續往下說,“不過,如果您想要這麼做,如果您執意要這麼做,我也還是會這麼做的。其實,也許我應該來受理此案。我的性格要求我如此行事。但是大夫,您會看到沒等我這麼做,我早就肝腸寸斷了:這個家裡出了這麼多傷心事,現在居然還要出乖露醜!哦!我的妻子和女兒會痛不欲生的。而我,大夫,您知道,一個人當了二十五年的檢察官,不可能不結下一些仇人。我的仇人是很多的。這事一旦張揚出去,對我的仇人來說無疑是一個好消息,他們會欣喜若狂,而我,我隻能名譽掃地。大夫,請原諒我這些世俗的想法。如果您是位神甫,我是不敢對您說這些的;可您是位大夫,是個能體諒彆人的人。大夫,大夫,就算您什麼也沒有對我說過,行嗎?”

“親愛的德·維爾福先生,”動了惻隱之心的醫生回答說,“我首要的職責是主持人道。倘若醫學上還有救活德·聖梅朗夫人的可能,我一定會儘力而為,但她已經死了,我要考慮的就應該是活著的人。就讓我們把這樁秘密藏在心底吧。如果哪一天有人發現了這個秘密,就讓他們把我的緘口不語歸咎於我的疏忽吧。但是,先生,您還是得查下去,得抓緊查下去,因為事情恐怕還不會就此結束……當您查出凶手,等您抓住他的時候,您得聽我的話:作為司法官員,您得儘您的職責!”

“哦!謝謝,謝謝,大夫!”維爾福大喜過望地說,“您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像是生怕德·阿弗裡尼醫生會反悔,急忙站起身來,拉著醫生往屋子走去。

他倆走遠了。

莫雷爾仿佛是要好好地鬆口氣,把頭從椴樹叢中探了出來;月光映照在他蒼白的臉上,倘若有人此刻瞧見,準會以為他是個鬼魂。

“天主在用一種明顯而可怕的方式保護我,”他說,“可是瓦朗蒂娜,我可憐的瓦朗蒂娜!她怎麼受得了這些痛苦哦?”

他在這麼低聲自語時,注視著掛紅窗幔的那扇窗戶和掛白窗幔的那三扇窗戶。

掛紅窗幔的那個窗口,幾乎看不見燭光了。看來德·維爾福夫人剛吹滅燭火,這會兒隻有那盞通宵點著的小蠟燭,把微弱的幽光映在窗幔上。

在宅子的儘頭,情況卻相反,隻見掛白窗幔的三扇窗戶中間,有一扇打開了。擱在壁爐架上的一支蠟燭,把淡淡的亮光投射到窗外,一個人影走過來,臂肘支在陽台上,待了一小會兒。

莫雷爾渾身直打哆嗦。他仿佛聽見了一陣嗚咽的抽泣聲。

這顆平時那麼勇敢、那麼堅強的心,此刻為人類兩種最強烈的激情——愛情和恐懼所左右,處於騷亂和亢奮的狀態,以至莫雷爾軟弱到產生近乎迷信的幻覺,這是並不會使我們感到驚奇的。

像他這樣藏身在樹叢之中,瓦朗蒂娜是根本不可能看見他的,雖說如此,他卻覺得聽見了窗戶上的那個人影在呼喚他。思緒紛亂的頭腦在對他這麼說,激情澎湃的心也在對他這麼說。這個雙重的錯誤,變成了一個無法抗拒的現實,在年輕人的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衝動的驅使下,他縱身躍出樹叢,冒著被人看見的危險,冒著驚嚇瓦朗蒂娜的危險,冒著年輕姑娘瞧見他會失聲喊叫的危險,大步流星地穿過在月光下猶如一個銀色大湖的花圃,跑到排列在屋前的柑橘栽培箱那兒,奔上台階,伸手推開了門。

瓦朗蒂娜並沒瞧見他。她抬眼望著瓦藍的夜空上飄過的一朵銀色的浮雲,這朵雲的形狀就像一個升天的人影。她那充滿詩意的亢奮的頭腦在對她說,這就是外祖母的靈魂。

這時,莫雷爾已經穿過前廳,到了樓梯跟前。樓梯踏級上鋪著地毯,所以他的腳步聲不會讓人聽到。何況此刻他的情緒處於極度亢奮的狀態,即使迎麵碰上德·維爾福先生,他也不怕。他已經拿好主意,倘若真的碰上德·維爾福先生,他就走上前去向他吐露實情,求他原諒,求他同意這已經把莫雷爾和他女兒以及把他女兒和莫雷爾結合在一起的愛情;莫雷爾簡直瘋了。

幸好他沒碰到任何人。

這會兒,瓦朗蒂娜早先對他描述過的屋子平麵圖幫了他的忙;他順利地上了二樓。而就在他不知該再往哪個方向走的當口,傳來了他熟悉的嗚咽聲,為他指了道。他轉過身來;從一扇房門的門縫裡,漏出一道燭光和悲戚的抽噎聲。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在房間凹進去的部位,死者躺在床上,頭部和身體都蒙在白罩布下麵,莫雷爾由於碰巧得悉了那樁秘密,此刻隻覺得這具屍體更加陰森可怕。

瓦朗蒂娜跪在床邊,臉埋在一張大圈椅的靠墊裡,由於抽噎而全身顫抖起伏著。他看不見她的臉,隻看見她的兩隻手僵直地合在一起,伸在頭的上方。

她剛從打開的落地窗回進屋裡,跪在地上高聲祈禱。她那淒哀的聲音就是鐵石心腸的人聽了也會動容。從她嘴裡說出的話語是急促而斷斷續續、難以聽清的,仿佛哀痛把她的喉嚨給卡緊了。

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瀉進來,使燭光顯得格外暗淡,給悲哀的場景染上了一層藍瑩瑩的淒迷的色調。

看到這個情景,莫雷爾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並不特彆虔誠,也不是個很容易動感情的人,但眼看著瓦朗蒂娜在哭泣,在痛苦地絞著雙手,他再也沒法默默地忍受下去了。他籲出一口氣,輕輕地說出一個名字;這時,淚流滿麵緊貼在靠墊的絲絨上、猶如柯勒喬[2]筆下的瑪大勒納[3]的那張臉抬了起來,轉向莫雷爾。

瓦朗蒂娜瞧見他,並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一顆心已經陷入絕望深淵的時候,是不會再感受到程度稍次的那些激動情緒的。

莫雷爾把手伸給她。瓦朗蒂娜指了指罩在白布下的屍體,表示這就是她沒能去跟他相會的原因,然後又抽泣起來。

兩人誰也不敢在這間屋裡說話。死神仿佛就站在一個角落裡,手指放在嘴唇上吩咐他們彆吱聲,所以兩人都躊躇著不敢打破這沉寂。

最後還是瓦朗蒂娜先開口。

“我的朋友,”她說,“您怎麼在這兒?唉,要是給您打開這屋子的門的不是死神,我是該對您說一聲歡迎的。”

“瓦朗蒂娜,”莫雷爾合住雙手,聲音發顫地說,“我八點半就等在那兒了。一直沒見您來,我心裡不安極了,所以就翻牆進了花園;這時我聽見有人談到這件不幸的事……”

“聽見誰?”瓦朗蒂娜問。

莫雷爾打了個寒戰,醫生和德·維爾福先生的談話浮現在腦海中,他仿佛透過那塊罩布看到了兩條扭曲的手臂、僵直的頸脖和顏色發紫的嘴唇。

“是你們家的仆人,”他說,“聽了他們的談話,這件事情我就全知道了。”

“可是您上這兒來,會把我們都毀了的,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說這話的語氣裡,既沒害怕,也沒生氣。

“原諒我,”莫雷爾用同樣的語氣回答說,“我這就走。”

“不,”瓦朗蒂娜說,“您會給人撞見的,就留在這兒吧。”

“可要是有人來呢?”

年輕姑娘搖了搖頭。

“沒人會來,”她說,“放心吧,這就是我們的保護神。”

她指了指罩布下麵輪廓清晰可見的屍體。

“德·埃皮奈先生怎麼樣了?請告訴我吧,我求求您。”莫雷爾說。

“弗朗茲先生來簽約的時候,我外婆剛咽氣。”

“唉!”莫雷爾懷著一種自私的喜悅情緒歎了口氣。他心想,這樁喪事可以使瓦朗蒂娜的婚事無限期地延宕下去了。

“可是有件事,卻使我感到更加痛苦,”年輕姑娘接著說,就仿佛莫雷爾的這種感情理當立地受懲似的,“我可憐又可愛的外婆,在她臨咽氣的時候,還囑咐說要把婚禮儘快辦了;我的主啊!她原是想保護我,結果卻在把我往外推。”

“聽!”莫雷爾說。

兩人都緘口不語。

隻聽得房門打開,走廊的鑲木地板和樓梯的踏級上響起腳步聲。

“這是父親從書房出來。”瓦朗蒂娜說。

“是送醫生出去。”莫雷爾加上一句。

“您怎麼知道是醫生?”瓦朗蒂娜驚訝地問。

“我這麼猜想。”莫雷爾說。

瓦朗蒂娜望著他。

這時,隻聽見沿街的大門關上了。德·維爾福先生還特地去把通花園的門也鎖上了;隨後他重又走上樓來。

到了二樓的前廳,他稍停了片刻,像是拿不定主意要回自己房間,還是要到德·聖梅朗夫人的房間來。莫雷爾趕緊躲在一道門簾背後。瓦朗蒂娜沒有動彈;似乎極度的悲痛已經使她超脫於尋常的懼怕之上了。

德·維爾福先生回進了自己的房間。

“現在,”瓦朗蒂娜說,“花園和沿街的門您都出不去了。”

莫雷爾驚恐地望著年輕姑娘。

“現在,”她說,“隻有一條通道還是安全的,就是到爺爺房裡去的那條通道。”

她立起身子。

“來吧。”她說。

“去哪兒?”馬克西米利安問。

“去我爺爺房間。”

“我,去諾瓦蒂埃先生的房間?”

“對。”

“您想過那會怎麼樣嗎,瓦朗蒂娜?”

“我想過,早就想過。我在這世上隻有這個朋友了,我們倆都需要他……來吧。”

“您得當心,瓦朗蒂娜,”莫雷爾說,遲疑著不敢照年輕姑娘說的去做,“您得當心哪,這會兒我就像拉掉了蒙眼的布條,看得清楚了:我上這兒來,確實是做了件荒唐事。您,您這會兒神誌真的很清醒嗎,親愛的瓦朗蒂娜?”

“是的,”瓦朗蒂娜說,“現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讓我放不下的事情了,隻是把可憐的外婆的遺體這麼撇下不管,我畢竟感到於心不忍,覺得自己是該在這兒守靈的。”

“瓦朗蒂娜,”莫雷爾說,“死者本身就是神聖的。”

“對,”姑娘回答說,“再說這也不用很多時間,來吧。”

瓦朗蒂娜穿過走廊,走下一座通往諾瓦蒂埃房間的小樓梯。莫雷爾輕手輕腳地跟在她後麵。在房門外的樓梯平台上,他們遇到了那位老仆人。

“巴魯瓦,”瓦朗蒂娜說,“請把門關上,彆讓任何人進來。”

她先進了門。

諾瓦蒂埃仍坐在他的輪椅裡。老仆人進去把情況告訴他以後,他神情專注地諦聽著每個最輕微的聲響,熱切的目光凝視著門口。瞧見了瓦朗蒂娜,他的眼睛裡頓時閃出亮光。

在年輕姑娘的神情和步態中,有一種嚴肅、莊重的意味,使老人大為震驚。刹那間,神采奕奕的目光中充滿了探詢的神色。

“親愛的爺爺,”她語氣急促地說,“請你聽我說:你知道聖梅朗外婆一小時前去世了,現在,除了你,在這世上再也沒人愛我了,是嗎?”

老人的眼睛裡流露出無比溫柔的表情。

“所以我的憂傷和希望,都隻能向你一個人傾訴了,是嗎?”

癱瘓的老人表示說是的。

瓦朗蒂娜拉住馬克西米利安的手。

“那麼,”她說,“請你好好地瞧瞧這位先生。”

老人用略帶驚訝的探究目光凝視莫雷爾。

“這位是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先生,”她說,“他的父親就是馬賽那位正直的商人,你想必是聽說過的?”

“是的。”老人表示說。

“這個姓氏是無可指摘的,而且馬克西米利安正在使它更為榮耀,因為他才三十歲,就已經是北非騎兵軍團的上尉軍官,並獲得了四級榮譽勳位。”

老人表示自己記得他。

“那好,爺爺,”瓦朗蒂娜雙膝跪在老人麵前,用一隻手指著馬克西米利安說,“我愛他,我隻屬於他!要是有人強迫我嫁給另一個人,我寧願去死,無論是死於他人之手,還是死於自己之手。”

從癱瘓老人的眼睛裡,可以看出他腦海裡轉動著紛至遝來的念頭。

“你喜歡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先生,是嗎,好爺爺?”姑娘問道。

“是的。”老人木然不動地表示說。

“你也能保護我們,保護你的這兩個孩子,不讓我父親的意願兌現,是嗎?”

諾瓦蒂埃睿智的目光停在莫雷爾身上,仿佛在對他說:

“這要看你了。”

馬克西米利安懂了這意思。

“小姐,”他說,“您在您外婆的房裡還有神聖的職責得去完成;您能允許我和諾瓦蒂埃先生單獨談一會兒嗎?”

“對,對,是這樣。”老人用目光說。

隨後他又擔心地望著瓦朗蒂娜。

“你是想說,他怎麼能懂得你的意思呢,是嗎,爺爺?”

“是的。”

“哦!放心吧;我們經常說起你,所以他完全了解我是怎麼跟你談話的。”

然後,她帶著一個微笑向馬克西米利安轉過臉去,這個微笑雖然蒙上了憂傷的陰影,卻仍是那麼可愛動人。

“凡是我知道的,他也都知道。”她說。

瓦朗蒂娜立起身來,移過一張椅子給馬克西米利安,又吩咐了一遍巴魯瓦彆讓任何人進來;然後,她溫柔地吻過祖父,憂鬱地向莫雷爾告彆以後,就走了出去。

莫雷爾為了向諾瓦蒂埃證明瓦朗蒂娜對他完全信任,表明他知道他們的一切秘密,把辭典、羽毛筆和紙張都拿了過來,放在一張點著燈的桌子上。

“先生,”莫雷爾說,“首先請允許我告訴您我是什麼人,我多麼愛瓦朗蒂娜小姐,以及我是怎樣為她打算的。”

“我聽著呢。”諾瓦蒂埃表示說。

這真是一幕令人肅然起敬的場景:這個外表上似乎是無用的累贅的老人,卻成了這對年輕、漂亮、健壯、正在走向生活的戀人的唯一的保護人,唯一的仲裁和後盾。

老人臉上有一種顯而易見的高貴、嚴峻的神情,使莫雷爾感到敬畏,他聲音發顫地開始敘述。

他講了他是怎樣認識,怎樣愛上瓦朗蒂娜,而在孤寂和不幸中的瓦朗蒂娜又是怎樣接受他真摯的愛情的。他對老人說了自己的身世、社會地位和財產狀況;不止一次,當他探詢癱瘓老人的目光時,那道目光總是回答他說:

“很好,說下去。”

“現在,”莫雷爾在結束第一部分敘述時說,“現在我已經對您,先生,說明了我的愛情和希望,您還要聽我說明我們的計劃嗎?”

“是的。”老人表示說。

“好吧!我們的打算是這樣的。”

接著他就把整個計劃對諾瓦蒂埃和盤托出:一輛馬車等在苜蓿地裡,他將帶著瓦朗蒂娜出逃到他妹妹家裡,兩人結婚,然後懷著敬意耐心等待,希望得到德·維爾福先生的原諒。

“不。”諾瓦蒂埃先生說。

“不?”莫雷爾說,“我們不該這麼做?”

“是的。”

“這麼說您不讚成這個計劃?”

“是的。”

“那好!還有一個辦法。”莫雷爾說。

老人探詢的目光問道:“什麼辦法?”

“我去找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馬克西米利安說,“我很高興能趁德·維爾福小姐不在的時候對您這麼說,我要采取行動迫使他做個體麵的男子漢。”

諾瓦蒂埃的目光繼續在探詢。

“我怎麼去做是嗎?”

“是的。”

“是這樣。剛才說了,我要去找他,把我和瓦朗蒂娜小姐的關係告訴他。如果他是個高尚的人,他就會用放棄婚約的行動來證明他的高尚,這樣他就會贏得我至死不渝的友誼和忠誠。如果在我向他證實他在強求我的妻子,證實瓦朗蒂娜愛著我而且決不會再愛彆人以後,他無論是出於利害關係的考慮,還是出於可笑的虛榮心,仍然拒絕放棄婚約,我就要在讓他優先的條件下跟他決鬥,結果不是我殺死他,就是他殺死我。如果我殺死了他,他就不可能娶瓦朗蒂娜。如果他殺死了我,我也能肯定,瓦朗蒂娜決不會嫁給他。”

諾瓦蒂埃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愉悅的眼神,注視著這張高貴而誠摯的臉,這張臉隨著他的說話表現出種種相應的感情;俊朗的臉上的表情,為他的麵容平添了光彩,猶如一幅工整而逼真的素描加上了絢麗的色彩。

但是,莫雷爾說完以後,諾瓦蒂埃連眨了幾下眼睛。我們知道,這意思是他不同意。

“不行?”莫雷爾說,“這麼說,您也像不讚成第一個計劃那樣,不讚成這第二個計劃?”

“是的,我不讚成。”老人表示說。

“那我怎麼辦呢,先生?”莫雷爾問,“德·聖梅朗夫人臨終前的遺言就是婚禮不能拖宕。難道我真的就讓婚禮舉行不成?”

諾瓦蒂埃一動不動。

“噢,我明白,”莫雷爾說,“我該等待。”

“對。”

“可是任何遲疑都會把我們毀了的,先生,”年輕人說,“瓦朗蒂娜單獨一人時是軟弱的,他們會像對待孩子那樣擺布她。我這麼奇跡般進來打聽發生了什麼事,奇跡般地有幸見到您,這樣的機會按常情是無法指望有第二次的。請相信我,隻有我向您提出的這兩個辦法——請原諒我這種年輕人的自負——才是可行的。請告訴我您覺得這兩個辦法中哪一個更好些:你同意瓦朗蒂娜小姐和我一起出逃嗎?”

“不。”

“那您同意我去找德·埃皮奈先生?”

“不。”

“哦,我的主嗬!我們怎樣才能盼到上天的幫助呢?”

老人的眼裡漾起了笑意,平日聽人說起老天爺時,他常會有這樣的笑容。在這個老雅各賓派的頭腦裡,還有那麼點無神論的思想。

“靠運氣?”莫雷爾說。

“不。”

“靠您?”

“對。”

“靠您?”

“對。”老人重複表示說。

“您真的明白我向您要求的是什麼嗎,先生?請原諒我的這種執著,因為我的生命就維係在您的回答上。能使我們得救的,就是您?”

“是的。”

“您能肯定?”

“是的。”

“您有絕對的把握?”

“是的。”

老人肯定的目光表示得如此斬釘截鐵,讓人無法懷疑——如果不說是他的力量的話,至少是無法懷疑他的意誌。

“哦!謝謝您,先生,我衷心地感謝您!可是,除非天主顯示奇跡,讓您恢複說話、做手勢和行動的機能,否則您這麼被拴在輪椅上,既不能說話也不能活動,怎麼能阻止這場婚禮呢?”

一絲笑意,使老人的臉變得神采奕奕。這是在一張肌肉無法活動的臉上,單憑眼睛表現出來的奇特的笑意。

“這麼說,我還是得等待?”年輕人問。

“是的。”

“那麼婚約呢?”

同樣的笑意又浮現了。

“您是想對我說,婚約不會簽訂?”

“是的。”諾瓦蒂埃說。

“婚約會簽不成嗎?”莫雷爾喊道,“哦!請原諒,先生!聽到一樁大喜事,難免是會一時無法相信的;婚約會簽不成嗎?”

“是的。”癱瘓的老人說。

儘管老人回答得這麼肯定,莫雷爾還是不敢相信。一個殘疾的老人的這種諾言,實在是太奇特了,說不定,它並不是來自意誌的力量,而是反映了機體的衰退呢。喪失理智的人因為不知道自己瘋瘋癲癲,一心想乾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這不也是挺自然的嗎?瘦弱的人愛說自己能挑重擔,膽怯的人愛說怎麼迎戰巨人,窮人會誇口有金銀財寶,就連最卑微的農夫,自吹自擂時也會自稱是朱庇特。

不知諾瓦蒂埃是明白年輕人還心存疑竇呢,還是對他所表示的順從程度還不能完全放心,總之他盯著莫雷爾的臉望著。

“您想要什麼,先生?”莫雷爾問,“要我再次承諾不采取任何行動的保證?”

諾瓦蒂埃的目光依然執著地盯住他,仿佛是說光有承諾還不夠。然後這目光從臉上移到手上。

“您是要我起誓,先生?”馬克西米利安問。

“是的,”癱瘓的老人以同樣嚴肅的神情表示,“我要您起誓。”

莫雷爾明白,他的誓言對老人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他伸出一隻手。

“我以我的榮譽向您起誓,”他說,“我等待您做出決定以後,再對德·埃皮奈先生采取行動。”

“好。”老人的眼睛說。

“現在,先生,”莫雷爾問,“您要我告退了嗎?”

“是的。”

“我不再去見瓦朗蒂娜小姐了?”

“是的。”

莫雷爾做了個表示服從的姿勢。

“現在,”莫雷爾說,“您能允許您的孫女婿,先生,像您的孫女剛才那樣吻您一下嗎?”

諾瓦蒂埃眼睛裡的表情,他是不可能誤解的。

年輕人在老人的前額上吻了一下,就吻在剛才年輕姑娘吻過的地方。

隨後他向老人鞠了一躬,告退出去。

他在門口的樓梯平台上碰到巴魯瓦;這位老仆按照瓦朗蒂娜剛才的關照,在這兒等莫雷爾。他帶著莫雷爾穿過一條彎曲幽暗的甬道,來到一扇通花園的小門跟前。

莫雷爾進入花園,來到鐵門跟前。他攀上綠籬棚,一會兒工夫就到了圍牆頂上。然後他從梯子上很快地下到苜蓿地裡,那輛輕便馬車依然等在那兒。

他跳上馬車。雖然紛至遝來的種種情感攪得他疲憊不堪,但他心頭卻覺得舒坦多了。午夜時分,他回到梅斯萊街,一頭倒在床上,就像個喝得爛醉的人那樣睡著了。

[1]拉丁文:人難免要犯錯。

[2]柯勒喬1489—1534):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畫家。

[3]《聖經》中的人物,曾淚流滿麵地親吻耶穌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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