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一章 贖罪祭禮_基督山伯爵(全三冊)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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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一章 贖罪祭禮(1 / 2)

德·維爾福先生看見稠密的人群在他麵前閃開了一條路。極度的悲痛會使旁人產生一種敬畏,即使在曆史上最不幸的時代,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的第一個反應,幾乎從來就是對蒙受巨大災難的人表示同情。許多人齎恨死於一場騷亂之中;但參加這場騷亂的歹徒,不管他們的罪行有多大,那些旁聽他們的死刑宣判的群眾,卻幾乎沒有人會去侮辱他們。

於是,維爾福從聽眾、法警和法官的人籬中穿過,走遠,他已經供認了自己有罪,但他的悲痛保護了他。

碰到這種情形,人們往往是憑直覺行事,而不是憑理智進行判斷的;在這種情形下,最偉大的詩人就是喊得最有感情、最自然的人。大家能從這聲叫喊中聽出整整一段故事,他們有理由以此為滿足,當這叫喊的感情是真摯的時候,他們更有理由認為它是崇高的。

然而,維爾福離開法院時的那種恍惚迷離的狀態是難以言述的,一種極度的亢奮,使他的每條動脈都在搏動,每根神經都在繃緊,每根血管都像在脹裂,這具受儘折磨的痛苦的軀體中,每個部位都像在受著宰割,這一切也都是難以描繪的。

維爾福拖著身子沿著過道往外走,靠的僅僅是一種習慣;他從肩頭往下拉那件法官長袍,這並不是因為他想舒服一些,而是因為肩頭的這件長袍已經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重負,成了一件讓人受儘折磨的涅索斯毒袍[1]。

他踉踉蹌蹌地走到多菲納廣場,看見他的馬車停在那兒;他一邊推醒車夫,一邊自己打開車門,跌坐在車廂的靠墊上,隻顧得上用手指了指聖奧諾雷區的方向。車夫駕車出發了。

厄運臨頭,所有的一切都在倒塌,都在向他的頭上壓下來;它們的重量把他完全壓垮了,他無從知道後果將會是怎樣;他沒有去稱量它們有多重;他隻是感覺到它們,他並未像冷酷的凶手評論一項熟知的法律條款那樣,去對和他自己有關的法典進行思考。

他心裡想到的是天主。

“天主嗬!”他喃喃地說,卻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天主嗬!天主嗬!”

在這場剛降臨的災難後麵,他看到的是天主。

馬車跑得很快;維爾福在靠墊上顛了一下,覺得有件什麼東西頂在背上。

他伸手拿到了這件東西,是德·維爾福夫人忘在車廂座背和靠墊間的一把扇子;這把扇子猶如一道閃電掠過夜空,喚醒了他的記憶。

維爾福想到了妻子……

“喔!”他喊道,仿佛有一根燒紅的鐵針穿透了他的心窩。

誠然,在這一個小時裡,他眼前看到的隻是自己的苦難,而現在突然間,他的腦海裡展現了另一幅苦難的情景,另一幅同樣淒慘的情景。

這個女人,他剛嚴厲地審判過她,剛宣判過她的死刑;而她,這個受著恐懼的煎熬和內疚的噬齧,由於他義正詞嚴、雄辯有力的嗬斥而感到羞愧難當的可憐的女人,是沒有力量進行自衛,去跟一種專橫的、至高無上的權力進行抗衡的,所以此刻她或許已經準備去死了!

從他讓她去死到這會兒,已經有一個小時過去了;也許此刻她正在回憶她的一樁樁罪行,正在祈求天主的寬恕,也許她正在寫信哀求操行高潔的丈夫的寬恕,這是她用生命作代價乞求的寬恕。

維爾福又悲慟地狂吼一聲。

“哦!”他在車廂的緞麵靠墊上輾轉反側地喊道,“這個女人是因為跟我在一起,才變成罪犯的。是我,把罪孽傳染給了她!她傳染到了罪孽,就像有人傳染到了斑疹傷寒,傳染到了霍亂,傳染到了鼠疫!……而我卻去懲罰她!……我竟敢對她說:‘懺悔吧,去死吧……’我!喔!不!不!她得活下去……她得跟我一起走……我們要逃走,要離開巴黎,要到天涯海角,有多遠就走多遠。我對她說到了斷頭台!……萬能的主嗬!我怎麼竟敢說出這三個字嗬!斷頭台在等著我自己呢!……我們要逃走……對,我要向她懺悔!對,我天天都要低首下心地告訴她,我也犯過一次罪……哦!老虎跟蛇配在了一起!哦!像我這樣的丈夫,配她這樣的妻子,再也般配不過了!……我得讓她活下去,我得用我的恥辱去衝淡她的恥辱!”

維爾福幾乎來不及把車廂前麵的玻璃窗放下來,就迫不及待對車夫吼道:

“快,再快!”

聽到這聲大喊,車夫嚇得在車座上跳了起來。

驚恐萬分的轅馬,飛也似的向宅邸奔去。

“對,對,”維爾福看著馬車愈來愈駛近自己的家,反複地念叨著,“對,應該讓這個女人活下去,應該讓她懺悔,讓她撫養我的兒子,這可憐的孩子,在這個遭到滅頂之災的家裡,他和那個生命力特彆頑強的老人,就是僅有的幸存者了!她愛這孩子;她是為了他才做出那些事情來的。一個母親隻要還愛著她的孩子,就不應該對她感到絕望;她會懺悔的,沒有人會知道她是有罪的;在我家裡犯下的這些罪孽,儘管外麵已經議論紛紛,但隨著時間的消逝,很快就會被忘卻的,或者,倘若有幾個仇人非要記住不可,那好吧!就讓我把他們列在我的殺人名單上吧。再多殺一個,兩個,三個,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的妻子可以帶著財產,帶著她的兒子逃走,遠遠地離開這個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將跟我一起掉進去的深淵。她會活下去,她還會幸福的,既然她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在了她的兒子身上,既然她跟兒子是永遠不會分離的。我要來做一件好事;它可以讓我的心頭得到一些寬慰。”

檢察官鬆了一口氣,他感到已經有好久沒有呼吸得這麼順暢了。

馬車在宅邸的院子裡停下。

維爾福從馬車的踏腳跳上台階;他發覺仆人們看見他這麼快回家都臉露驚訝之色。但他從這些仆人臉上並沒有看出彆的什麼表情;沒有人對他說話;他們隻是像平時那樣立定,讓他從麵前經過。

他經過諾瓦蒂埃的房間,從半開的房門裡瞥見兩個人影,但他沒有心思去過問跟他父親在一起的是誰;他焦急不安地要趕到另一個地方去。

“沒事,”他走上那座小樓梯時對自己說,這座樓梯可以通到他妻子的套間和瓦朗蒂娜的空房間,“沒事,一切都是老樣子。”

他隨手把樓梯門先關上。

“不能讓任何人來打擾我們,”他說,“我一定要能夠毫無顧忌地對她說話,在她麵前認罪,把一切都和盤托出才行……”

他走到門前,用手搭在玻璃門的把手上,門卻自行打開了。

“門沒關!喔!好,很好,”他喃喃地說。

說著,他走進了小客廳,裡麵到了晚上就為愛德華放著一張床;因為,愛德華雖然在寄宿學校念書,但每天晚上都回家來睡:他母親不肯讓他離開自己的身邊。

他用目光很快地在這個小客廳裡掃了一遍。

“沒人,”他說,“她一定是在臥室裡。”

他疾步走到臥室房門跟前。這扇門是鎖著的。他停在門外,渾身直打寒戰。

“愛洛伊絲!”他喊道。

他好像聽到有家具移動的聲音。

“愛洛伊絲!”他又喊道。

“是誰?”他叫喊的這個女人問道。

他覺得這個聲音比平時微弱得多。

“開門!開門!”維爾福喊道,“是我!”

可是,儘管他在命令,儘管他的聲音裡充滿著焦慮,她仍然不開門。

維爾福一腳踹開了門。

在臥室通內客廳的門邊,德·維爾福夫人站立著,臉色慘白,肌肉痙攣,目光嚇人地凝視著他。

“愛洛伊絲!愛洛伊絲!”他說,“您怎麼啦?您說話呀!”

這個少婦把她僵直發青的手朝他伸去。

“已經完事了,先生,”她聲音嘶啞得像要把喉嚨撕裂似的喘著氣說,“您還想要怎麼樣呢?”

說完,她直挺挺地倒在了地毯上。

維爾福撲上前去,抓起她的手。這隻手痙攣地捏緊著一隻金蓋的小玻璃瓶。

德·維爾福夫人死了。

維爾福恐怖至極地往後退去,一直退到了房門口,眼睛死死地盯在屍體上。

“我的兒子!”他猛然間喊道,“我的兒子在哪兒?愛德華!愛德華!”

他往房門外衝去,嘴裡喊道:

“愛德華!愛德華!”

他呼喊這個名字的語氣是如此恐慌,以至仆人們都奔了上來。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在哪兒?”維爾福問,“快帶他離開這座屋子,彆讓他看見……”

“愛德華少爺不在下麵,先生。”貼身男仆回答說。

“他一定在花園裡玩;快去瞧瞧!快去瞧瞧!”

“不,先生。大約半小時前夫人把他叫了上去;愛德華少爺進了夫人的房間,後來就一直沒下來。”

維爾福額頭上直冒冷汗,兩條腿在打著哆嗦,各種念頭在他的腦子裡亂轉,好似一隻摔壞的掛表裡亂了套的齒輪。

“夫人的房間!”他喃喃地說,“夫人的房間!”

他拖著腳步慢慢地往回走,一隻手拭著前額,另一隻手扶在護壁板上。

要回進那個房間去,就又得看到那不幸的女人的屍體。

要喊愛德華,就得在這個變成棺材的套間裡引起回聲;在這兒說話,就得打破這墳墓的靜穆。

維爾福覺得自己的舌頭在喉嚨裡僵住了。

“愛德華,愛德華。”他結結巴巴地說。

孩子沒有回答;既然照仆人的說法,孩子進了母親的房間以後就沒出來過,那麼他到底上哪兒去了呢?

維爾福往前走了一步。

德·維爾福夫人的屍體橫在內客廳的門口,而愛德華一定是在內客廳裡麵;這具屍體就像是守護在門口,張得大大的眼睛凝望著一個方向,嘴角帶著一種可怖而神秘的嘲弄的表情。

在屍體後麵,從掀起的門簾望進去,可以看見內客廳的一角,一架豎式鋼琴和小半隻藍緞麵長沙發。

維爾福往前走了三四步,看見他的孩子就躺在長沙發上。

孩子一定是睡著了。

這可憐的人感到一陣無法形容的喜悅湧上心頭;一線光明,射向了他在其中苦苦掙紮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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