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一醫院裡。
陳眠安安靜靜地坐在冷冰冰的長椅上,低著頭看著自己掌心已經凝固的血跡。
手術室三個大字紅澄澄的,緊閉的大門像是一道生死關,醫院的走廊裡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隻有清冷的燈光無聲地亮著,安靜得像是墜入了死門大關一樣。
寒冬夜深,氣溫很低,陳眠覺得有一股冷意不斷地侵蝕著她的皮膚,鑽進她的每一寸毛孔裡,一直滲入到她的骨血裡頭。
陳眠動作呆滯而緩慢地抬頭,看著手術中三個字,整個人都有些遲鈍,沾了血的手慢慢握成拳,又無力地鬆開。【陳眠,今天是十五號,你怎麼不在家?我想你了。】
從袁東晉被送進手術室裡開始,這句話就不斷地腦海中重複響起,她的心臟如同裂開了一道口子,有絲絲縷縷的涼意密密麻麻地溢出。
這三年以來,每一個月的十五號,都是她強迫他履行夫妻義務的日子,被逼迫的是他,被折磨的是她,其實這樣的夫妻生活,她一點也不願意,然而她卻非要逼著他接受這個條件。
開始她以為感情能夠越做越愛,到後來才發現他是越做越恨。
陳眠想不明白他心心念念記著十五號的意義在哪裡,畢竟兩人彼此都明白,這一天不過就是相互的折磨和廝殺。
可聽到那陣滾落樓梯的巨響,她的心臟不受控製被攫住,身體動作比大腦更快作出反應,不管不顧地往他們的家衝去。看見他躺在一灘鮮豔的血泊之中,那一刹那心跳都停止了。
她要離婚,要放棄這一段感情。
然而這漫長的十三年,要如何忘記?
十三年的感情,十三年的青春歲月,她所有的愛慕和美好都給了這個男人,又怎麼可能說丟棄就丟棄,說放下就放下?
感情又不是水龍頭,說關就關。
袁父和袁母很快就趕到了,他們腳步匆忙急促。
李敏慧一看見陳眠就撲了上來,一把拽著她的手,“怎麼樣了?傷得很嚴重嗎?啊?”
陳眠眼珠子動了動,聲音澀啞,“媽,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李敏慧檸著眉,“你怎麼會不知道?他怎麼會從樓梯上滾下來?”陳眠的唇色有些蒼白,緊抿著不說話。
“你倒是說話啊!”李敏慧搖了搖她,語氣很衝。
“好了!”袁父上前將李敏慧拉開,“你沒看見小眠也被嚇到了嗎?等醫生出來就知道了。”
李敏慧還想說些什麼,但被袁父眼神示意著,隻能忍了下來。
秦桑靠在牆壁上,臉色黑沉冷漠看了一眼李敏慧,又淡淡地掃了一眼蜷縮著身子坐在椅子上的陳眠。
之後便是安靜地等待。
手術的時間並沒有進行多長,手術等熄滅,手術室的大門打開。
李敏慧第一個衝上去緊張地問:“醫生,我兒子他怎麼樣了?”
醫生摘下口罩,“放心,病人並無大礙,隻是頭部撞到尖銳物體裂了一道口子,失血過多導致了休克,現在已經沒事。”
陳眠靠在椅子上,緊緊繃著的如同被上緊的弦,漸漸地鬆弛開。
李敏慧原本要留下來守著袁東晉,但是最後被陳眠和袁父勸了回去,因為不是很嚴重的傷,等麻醉過後就會醒過來,陳眠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應付。
李敏慧本想說些什麼,但礙於秦桑在場,最後也隻好作罷。
陳眠坐在病床邊上,腰肢挺直,溫涼的目光看著病床上躺著的男人,他英俊的臉龐有些蒼白和憔悴,頭上裹著白紗,這麼看著有些落魄美。
他的眉宇緊蹙著,昏迷中薄唇也緊緊抿著,不知在愁些什麼。
陳眠伸手觸上他的眉頭,溫涼的手指輕輕劃過他的眉宇,她可能是想的太多,這會兒看著他倒是什麼都沒有想,隻是安安靜靜陪在他的身畔。
其實她最擅長的就是沉默的陪伴,然而他都視而不見。
多少年了,她都是這麼默默站在他的身邊,而他從來沒有回頭看一眼。
“袁東晉,你說,我該怎麼辦?”
除了離婚,逃離這一段揪心的關係,她還能做什麼呢?
難道非要這樣彼此折磨下去麼?
可是她很累,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想離開了。
原本她想著要他和陶思然身敗名裂一泄心頭之憤,可是外的懷孕,卻讓她改變了注意,為了孩子,她不願意讓自己變成一個帶著怨恨的女人,所以她離開,不用他糾結難過,不用對著他們時時揪心。然而他為什麼不能成全呢?
病房的門被推開,陳眠收回手,轉身看見秦桑手裡拿著一杯牛奶走了過來。
“剛買的,趁熱喝了。”秦桑將牛奶遞過去。
陳眠將牛奶接過去,拿在手裡捧著沒喝,透過薄薄的塑料杯壁,一陣暖熱傳遞到她的掌心,然而無法驅散她身上的寒意。
秦桑低頭看著坐在椅子上神色有些淡漠的陳眠,淡淡地開腔:“陳眠,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他到底在想什麼。”
秦桑換了一個動作,“心軟了?舍不得了?”
陳眠默了一會,淡淡地說:“這麼多年的感情,舍不得不是很正常麼?”
“那離婚呢?你還要離婚嗎?”陳眠淡淡地陳述:“我再舍不得他又能如何?他又不會為了我逼著陶思然拿掉孩子離開。”
秦桑皺著眉,抿著唇不再說話,夫妻之間的關係,她作為一個外人,又能怎麼樣?再說,陳眠從來不會任由彆人的幾句話就會改變主意。
“秦桑,通知陶思然吧,告訴她袁東晉住院了,讓她來照顧他。”陳眠掀起眼皮,不鹹不淡地說道。
——
麻醉褪去,袁東晉被痛醒的,睜開眼,就看到陶思然裡麵穿著病服外頭套著一件大衣閉著眼睛趴在床邊上睡著了。
她的手還牢牢握著他的手,仿佛生怕他會消失一般。
袁東晉皺著眉頭,輕輕一動,陶思然馬上就醒了過來,看到睜開眼的袁東晉,她微微一愣,隨即笑了,“你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我去叫醫生過來看一下。”
“沒事。”聲音嘶啞暗沉。
他眉頭皺著,腦袋上隱隱作痛,隱約想起昨晚自己喝了很多酒,似乎給陳眠打電話了。
“我怎麼會在這裡?”喝酒斷片,他的記憶都不完整。
陶思然微微紅了眼睛,“你在家喝了很多酒,從樓梯上滾下,頭部撞到尖銳物受傷了。”
袁東晉沉默。
“你怎麼喝那麼多的酒?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陶思然大概能揣測到一些端倪,然而她不敢往深處想,她怕想多了,自己會承受不住。
陳眠說離婚,他不同意,事後又喝醉摔傷,這中間的聯係,那麼明顯。
可女人總是最擅長自我欺騙,這一點,陶思然曾經一直做不到,甚至敏感,然而現在她卻裝作不知道。
“沒事,不小心喝多了。”他拒絕深談。
陶思然握著他的手,柔聲道:“以後少喝點,對身體不好。”
看著她柔軟的手,袁東晉有些怔然,低聲應著:“嗯。”
袁東晉抬眸環顧了一下四周,病房裡除了陶思然,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我的手機呢?”
陶思然將他的手機遞給他。
袁東晉翻看了一下通話記錄,上麵顯示在淩晨三點的時候,他給陳眠打了電話,通話時間有三分多鐘。
腦袋很痛,他想不起來自己說了什麼,陳眠又說了什麼。“怎麼了?很痛嗎?我叫醫生來吧?”陶思然見她皺著眉頭痛苦的模樣,忍不住擔憂。
“不用。”袁東晉淡淡地說,“誰送我來醫院的?”
陶思然楞了楞,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說了:“我也不知道,不過是秦桑通知我你住院了。”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沒有看到陳眠。”
袁東晉抿著唇輕聲嗯了一下,便闔上眼睛,“我有些累,再睡一會,思然,你有身孕,彆累著了,回去歇息吧。”
陶思然動了動唇,欲說些什麼,終究是忍住了,輕聲說了一句:“好,你有事叫我。”
——
陳眠推開病房門的時候,李敏慧正和袁東晉鬨著脾氣,不知因為什麼起了爭執,李敏慧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袁東晉抬頭看向門口,看見陳眠那一瞬間,眼底有一抹光亮閃過,“你來了。”
陳眠走了過去,目光溫淺涼薄,淡淡地說:“好點了嗎?”
“嗯。”
一旁的李敏慧看見陳眠就來氣,“你去哪裡了?不是說你會照顧東晉,怎麼我過來的時候,隻有他一個人?”
“媽。”袁東晉有些不耐地打斷了李敏慧的話,“你先回去,我和陳眠有些事要談。”
“我們是一家人,有什麼非要我這個當媽的回避?”
“媽!”
陳眠微微一笑,“東晉,沒關係,有什麼你直接說吧。”
袁東晉靠在白色的病床上一瞬不瞬地盯著陳眠,菲薄的唇抿得很緊,聲線也緊繃著,“媽,你回去。”李敏慧站著不動,袁東晉微沉的眼神看去,“我要單獨和她談。”
李敏慧猶豫了一會,終究是拿起了自己的手提包,經過陳眠的時候,狠狠地瞪她一眼,“我在外麵等你,一會我們談談。”
“好。”
病房裡隻剩下他們兩人。
沉默的對視,他們似乎很久沒有這般安靜地共處一室了。
袁東晉眼眸不動看著她,“昨晚是你送我來醫院的?”
“嗯。”
袁東晉皺了一下眉頭,“你站那麼遠做什麼?坐過來,我這樣和你說話很累。”
陳眠觸及男人的眼睛,目光平淡,然後沉默地上前在床邊的椅子坐了下來,“想和我談什麼,說吧。”袁東晉背靠在柔軟的枕頭上,暗沉的眼眸盯著她素淨得有些蒼白的臉龐,眉頭緊皺著,低沉的嗓音聽不出任何情緒,“最近都沒有吃飯麼?怎麼瘦成這樣?”
陳眠眸光溫淺,淺褐色的瞳眸一轉不轉地看著他的俊臉,表情有些嚴肅,“袁東晉,我喜歡有話直說。”
病房裡沉默了片刻。
他低沉的嗓音淡淡的,像是包含了很多感情,又像是空茫,“你說離婚,是認真的嗎?”
陳眠右手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左手手腕,良久,“是。”
果斷的語氣,堅定的回答。
袁東晉覺得胸口那種熟悉的窒息感又來了,“陳眠,你一定要離婚?”
“袁東晉,離婚,不就是你這麼多年以來夢寐以求的麼?”陳眠抬眸淺淺一笑,唇邊的弧度恰到好處的疏離,“隻怕你是結婚第二天就存了這個念頭吧,現在,我成全你,不好麼?”
不好麼?
袁東晉捫心自問。
很好,然而,他並不想離婚。
他眸色濃稠得像是化不開的烏雲,薄唇微抿著,一時間,她的話讓他無從反駁。
曾經,他確確實實是存著那樣的念頭,一定要和她離婚。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放肆浪蕩的目的,漸漸就模糊了,不知從何時起,他每一次放任和挑釁,都僅僅是想看見她在他的麵前失去冷靜。
然而效果並不明顯,就因為她的冷靜,他愈發的慍怒。
在她要求的夫妻生活上,他使勁折磨她,但是她從來不叫喊,默默承受著,哪怕是再痛。有時候他覺得陳眠冷靜到了冷血的地步,仿佛什麼都動搖不了她獨立傲慢。
長時間的對抗,他都忘記自己到底要什麼了。
“可是。”他說,深深凝望著她的眼睛,“我不想離婚。”
“可以。”陳眠目光清淺而溫柔,淺色的唇瓣勾勒著嘲弄而涼薄的笑,“讓陶思然拿掉孩子,她離開港城。”
女人身上淡淡的清香縈繞飄散在消毒水的空氣裡,清晰可聞。
袁東晉下顎線條緊繃著,眸色複雜看著她,沒有張口說話。
陳眠繼續補充:“做到這兩點,我就同意不離婚。怎麼樣?”
袁東晉的沉鬱的臉沒有太多的表情,與之前的愧疚複雜和糾結不同,他顯然鎮定了許多,甚至渾身都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陰鬱的氣息,隱忍而不發。
“給你兩個選擇,和我離婚,或者,你父親蹲牢。”
冷漠無情的話,從他的口中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