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如主神霽所說,短短兩日之內,邪神便控製了所有的人。
邪神現在的手段比在雪狼族故鄉——明鏡林時要高明許多,被他控製的人已經完全沒有自我意識了。
他們被黑色的邪祟之氣拉扯著,猶如提線木偶,飛上了這半空之中的陣法,宛如飛蛾撲火,又好似飛蝗過境,鋪天蓋地地撲上前來,“轟”的一聲撞上了謝濯的結界!
結界擋住了他們的第一次攻擊。而他們猙獰憤怒的麵容,通過透明的結界讓我看了個徹底。
他們無所不用其極地攻擊著謝濯留下來保護我與主神霽的結界,有的用邪祟之氣,有的用刀劍,還有的用手、用牙……
他們想撕開這結界,衝進來將我和主神霽……或者說,隻是將主神霽撕碎。
操控他們的邪神似乎知道了主神霽的意圖,他在嘗試阻止不死城的建成。
謝濯布下的結界很堅固,但謝濯不在,他的結界便無法持續抵擋這毫不間斷的攻擊。我看見有一處出現了破裂的痕跡,而那些被控製的人似乎也看見了。他們一窩蜂地擁過去,瘋狂攻擊那個破裂之處。
我知道謝濯一定是在下麵被更多的邪祟纏住了。
主神霽還在專心施術建城,他無法分心,在這裡,隻有我能守住主神霽。
不死城一定要建起來。
我站起身,拔出了少年軍士腰間的劍,擋在了主神霽麵前,全神貫注地盯著結界破裂的地方。
我調動自己身邊能調動的所有魂力,將其充盈到四肢。
“哢”的一聲……在結界裂出一條縫隙的一瞬間,一縷黑色的邪祟之氣便立即衝了進來。
我將魂力灌入劍中,斜斬而下,一擊斬斷第一縷邪祟之氣!
隨後,沒有任何可以喘息的時間,結界的縫隙裂得更大了一些,我凝神守住主神霽,又是一劍,斬了從縫隙裡擠進來的一個小孩。
我沒有時間因為他是個小孩而動惻隱之心。
我隻知道,若在這裡守不住主神霽,那麼未來,不知有多少小孩會變成這樣。
結界破得更大了,我護在主神霽身邊,來一個斬一個。
我隻覺得,這一日,我斬的人比之前在昆侖的任何一天都要多。他們死後沒有鮮血,全是邪祟之氣,充盈在我周圍的空間內。
我感覺身體裡原本沒有清除乾淨的氣息也在躁動,但被我一力壓下。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揮了多少劍、斬了多少人,我幾乎快撐不住了,這少年軍士的身體也快撐不住了!
我開始受傷、被咬、被斬破手臂,還被邪祟之氣撞擊了胸膛,但我勉力支撐,愣是沒有讓任何一個邪祟碰到主神霽。
可我知道自己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我……
一縷黑色的邪祟之氣將我擊飛,我狼狽地摔倒在地,幾乎滾到了結界的另一邊,在我身後,尚完整的結界擋住了外麵不停拍打嘶吼的邪祟。
而我抬頭一看,一個少女手持長劍,直直刺向陣法中心的主神霽。
我雙目驚瞠,幾乎沒有喊出聲的時間,隻覺身邊一陣風起。結界光芒大作,補上裂縫的同時,一柄劍刺穿了那個少女的胸膛。
是謝濯及時趕到了。
他擋在了主神霽身前,手裡的劍穿透了少女,還未拔出。
我掙紮著站起身來,向謝濯走去。
我以為他會很痛快地抽出劍來,但直到我走到他身前,他也未將劍抽出。
我看著謝濯,隨後將目光挪到了那個少女的臉上……
那是一張熟悉的臉。
我借用過她的身體,我用她的手握住了鵲山城門處的一支筆,寫下了“謝濯”兩個字。
而如今這個少女還是被邪神控製了,成了毫無意識的邪祟。
謝濯親手殺了她。
“謝濯。”我嘶啞地喚他的名字。
他的瞳孔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用劍撐住身體,一步一步走到了主神霽身邊。我背對著他與主神霽,持劍麵對被擋在結界外的猙獰邪祟。
我說:“他們的性命已經被邪神奪走了。”
我不忍心去看謝濯的神色,強行命令自己冷靜、克製,我幾乎毫無波動地繼續開口。
“縱使煎熬,也要繼續。繼續戰,繼續愛。”我咬牙,不讓自己露怯,“愛自己,也愛這世間,一切都會好的,我們會贏的。”
這一次,一定會贏的。
謝濯沒有回應我的話,但我聽見了他抽出長劍的聲音,少女的身體被撕裂,邪祟之氣從她身體裡湧出,她在謝濯麵前變成了黑色的煙霧。
一如之前他所有的族人一樣。
“守好他。”
謝濯留下三個字,我看到空中結界光芒一閃,驟然縮小了一圈,就在這一瞬間,謝濯從結界裡麵衝了出去。
在外麵的邪祟尚未反應過來之時,他已經開始大開殺戒了。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但這一次,他手中斬的是曾經給過他溫暖的鵲山子民。這些人遠遠多過雪狼族的人。
遠處,不死城似乎快要建成,環城城牆的高度與我記憶之中的已經很接近了,幾乎要與這處主殿位置的高度平行。
而在鋪天蓋地的邪祟之氣背後,我隱隱看見天色破曉。
原來,我們已經鏖戰一夜。
原來,不死城是主神霽一夜建成的。
最後,當巨大的城門落成時,我看見主神霽身前飄浮著的鵲山之心倏爾光芒暗淡,隨即一聲脆響,在主神霽麵前分崩離析。
主神霽身形微微往旁邊一偏,我立即上前扶住了他。
“神君,城建好了?”
主神霽麵色煞白地點了點頭。
而就在此時,之前外麵一直瘋狂攻擊結界的邪祟全部停止了下來。他們詭異地飄在空中,模樣比剛才的瘋狂更駭人幾分。
我拿不準邪神要做什麼,隻得繼續守著主神霽,身體微微擋在了主神霽前方。
結界中,光芒一閃,謝濯回來了。
邪祟不再攻擊,他也覺得奇怪。他回頭看了我與主神霽一眼,見我們都沒有異常,便充滿戒備地看著外麵的邪祟。
而主神霽卻並沒有停下來,他雖然虛弱到了極致,但仍舊調動內息,於手中掐了一個訣。
他開口:“鵲山之心已毀,鵲山靈脈儘斷。北荒中,此城裡,再無魂力,幸存鵲山仙者不得出此城。遇邪祟,必斬之。”
他聲音不大,但我知道,他通過手裡的訣,將這些話傳遍了整個北荒。
他在告知北荒中還沒有被邪祟之氣掌控的修仙之人他們的使命。
而在主神霽的話語傳出去之後,圍在結界之外的那些邪祟都詭異地咧開了嘴,他們盯著結界裡的我們,桀桀地怪笑了起來。
他們的笑容與聲音令我毛骨悚然。
我正脊梁發寒時,但見他們又異口同聲道:“霽,你以此城困我,你們也永遠出不去。”
這場麵實在是令人毛骨悚然,而謝濯與主神霽卻並無半分退縮。
主神霽微微推開我,然後坐直了身體。
但聽邪神操控著所有邪祟繼續道:“我的邪祟之氣不死不滅,而你主神肉體,縱使長壽綿延,卻也終會消亡。這場困獸之鬥,我遲早會贏。”
主神霽神色淡漠,全無人色的臉更添了幾分神性。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在留戀鵲山的最後一縷氣息。
“那便,不死不休。”
隨著主神霽話音落下,那一瞬間,他的身體發出了與鵲山之心一樣的光芒。
謝濯錯愕地回頭。
邪神似乎被光芒灼傷,無數邪祟在空中尖厲嘶叫。
煉化神的肉身成為靈魄之體。
與邪祟,不死不休。
這一幕就這樣在我毫無準備的時候發生了。
神明煉化己身的光芒穿透我的身體。一刹那,我感覺我的靈魄之中,那些無意間滋生出來的邪祟之氣被擊潰了。
少年軍士的身體與我的靈魄再無粘連,我的靈魄像是被一陣清風從他身體裡刮了出來。
光芒穿過我的靈魄,我感到了比陽光更溫暖的溫度,比春風更柔軟的輕撫。
在這一刻,這光芒和著遠處的朝曦,仿佛滌蕩了世間所有黑暗。
結界之外,所有變成邪祟的人也在這光芒之中消散了。
而在這一片光芒之中,我看見一個黑色的影子飛快地從所有邪祟身後竄了出去。
那個背影!是渚蓮!
“謝濯,抓住他。”
謝濯的身影伺機而動。
我生怕跟丟謝濯,立即躥到了謝濯的身邊,隨他一同追去。
在跟隨謝濯離開的同時,我轉頭看了一眼還在半空陣法中的主神霽,他周身的光芒如同漣漪,在整個北荒蕩開。
掃去了那些邪祟,掃去了空中的黑雲,這是主神霽以主神之身做的最後一件事。
“邪神在北荒積聚之力已被我清掃。”主神霽的聲音似乎從遠處傳來,“他若被困此城,便於此城中與他纏鬥;他若逃出此城,謝濯公子……”
“我會除他。”謝濯低聲回應。
而後,主神霽再無聲音傳來。
我隻看見謝濯的石頭項鏈上藍光一閃,似乎有什麼術法隱在了裡麵。
謝濯一路追隨渚蓮的身影來到了不死城外。
此時,主神霽身上暈開的光芒已經蔓延到了不死城城牆上方。
我看見一個巨大的結界在不死城上方形成。
與此同時,不死城城門上也逐漸出現了“誅儘邪祟,不死不休”八個大字。
字跡清晰,鏗鏘有力。
不死城外,風雪翻飛,光芒從空中落下,漸漸在不死城的最外圍布下了一個透明的結界,將風雪擋在了外麵。
這便是不死城的第三道防線,將整個不死城罩在其中。
從此往後,這座城隻進不出。
而我卻在這風雪結界落成之前,看到那個人影鑽入了外麵的風雪之中。
謝濯緊追其後。
在他衝到風雪結界前的時候,那結界已經徹底落了下來。
我心道不好,謝濯不會被主神霽攔住了吧!我剛產生擔憂,便見謝濯直接闖過了風雪結界,把掛在他身上的我也一起帶了出去。
謝濯沒有回頭,一路追著渚蓮而去。
而我卻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逐漸被風雪掩埋的不死城。
我看不見空中的光芒,也看不見主神霽的靈魄,我不知道他在何方。我隻知道,未來他會一直在這裡。
而我從離開不死城的那一刻,就一直跟著謝濯。
我不敢再走“捷徑”,不敢再借用他人內心的憤怒、絕望,快速借用一個人的身體。
如此前所想,我不想再為這世間增添一分邪神助力。而我又沒辦法真的完全共情和理解一個人,隻能以靈魄之體待在謝濯的身邊。
可我也沒閒著,我一直在修煉自己的靈魄之體,讓自己哪怕隻是靈魄之身,也可以稍稍凝聚一些魂力。
我一直在準備,準備著在我們和離前的那一刻,進入自己的身體,我要強過自己的靈魄。
我要“殺”了自己,再把所有事情告訴謝濯,然後徹底解決邪神!
我懷揣著這樣的理想,陪謝濯追著渚蓮,從北荒追到了南海,又從南海追去了蓬萊。
所幸,主神霽的自我獻祭將邪神重創,謝濯的緊追不舍又讓邪神幾乎沒有時間發展自己的勢力。
在不死城建成之後,所有主神都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每一座仙山都做好了結界,從而抵禦邪神可能發起的襲擊。
許多年裡,邪神再無法在這世間重現鵲山的悲劇。
而我也知道,為了維持這樣的局麵,謝濯和主神們付出了多少。
一年,兩年,十年,百年……
日複一日,邪神還在,謝濯便一直在繼續戰鬥,從未有一日停歇。
我跟著他幾乎跑過了天下所有的地方。
我看著他受傷,也看著他成長,我看著他與我記憶裡的謝濯……謝玄青越來越像。
終有一日,他來到了昆侖。
他在這裡與渚蓮一通惡戰,在最緊要的關頭,他將渚蓮連同其身體裡的邪神一同封印於昆侖的一處熔岩洞穴之中。
然後,他帶著重傷,來到了雪竹林。
再難支撐的謝濯倒在了雪竹林間,他靠著雪竹閉目而坐,一身的傷流著血,讓他整個人散發著血腥氣。
而就是這一天,“我”提著挖雪筍的籃子,什麼都不知道地闖入了這片林間。
我在空中看著謝濯與“我”終於在命運和意外的安排下相遇了。
在這一瞬間,看見謝濯身邊終於站著“我”的身影,我一時感慨萬千,不是想哭,也不是想笑,我隻是以靈魄發出一聲淺淺的喟歎。
“我終於來陪你了,謝濯。”
而當我發出這一聲靈魄深處的喟歎之後,我看見當年的“我”挎著個籃子在謝濯旁邊站了一會兒,然後一轉頭——
竟然想溜?!
“我”怎麼可以溜!
“我”怎麼敢的啊?
“我”必須留下啊!
情急之下,我啥都沒想,直接以靈魄之力調用周圍魂力,就那麼用靈魄一甩——
“咻”的一聲!一道銀光瞬間向“我”殺了過去!
當然,我不是想要殺自己,隻是一時沒控製住!
眼看著那道銀光要當場在還沒變成上仙的“我”身上穿胸而過!
我心頭一緊,卻見靠在竹子上的謝濯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抬手,直接將“我”拉入了懷裡。
那道銀光便這樣從“我”的耳畔擦過,又擦過謝濯的臉頰,最後釘在了他倚靠著的雪竹上,隨後將雪竹穿透,直接鑽入雪地裡,融化了周遭的冰雪。
然後“我”便在謝濯濕潤、血腥、危險的懷裡愣住了。
“我”抬頭看他,他已經徹底昏了過去。
“我”在不可思議的愣怔中,從他懷裡坐了起來,撓了撓頭,隨後把他扛了起來。
我在空中看著,看著“我”把謝濯往我們“定情”的山洞帶去。
此時的我才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原來……
萬事不求人,姻緣還是靠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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