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否是皇帝怪癖,那元明殿上的青銅刻漏如今居然被搬到了主帳裡,滴答作響的水滴聲聽得人心煩意亂,那點滴流逝的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令人倍感煎熬。
這擺明了議事是假,旁的什麼事才是真。
伴君如伴虎,眼前這個卻是伴君如臨淵。誰能猜得到深淵之中,究竟藏了什麼東西呢?
欸,在天成為臣,實在是太難了。
終於,有人繃不住了。
顏廣上前一步,決心戳破皇帝設下的這道窗戶紙。“陛下此番叫我等前來,是否另有要事相商?末將是個粗人,不懂彎彎繞繞,不若直接告訴我等,免得大家在這裡虛耗時間。”
皇帝依舊石像般坐在那張禪椅上,身上的黑色大氅襯得他眉宇間比平日多了些冷漠,那雙眼卻透出些興味來。
“將軍直爽,孤亦不想多做隱瞞。半月前左將軍領光要營精銳自垡莽嶺奇襲碧疆失敗,險些命喪白氏之手。他托人告知於孤,言及是因行軍密令遭泄露,才令白氏有所準備。孤百思不得其解,故請各位前來一敘,不知眾將可有話要說?”
此言一出,帳中掀起千層浪。
這是擺明了說:軍中有細啊。
不少人都想起那日被埋在河道旁的俘虜,原來這背後竟藏著這麼大的事。
皇帝將眾人困在這大帳裡,外麵想必已安排了心腹守著,可是要甕中捉鱉、關門放狗了?
紀州牧主簿黃圩猶豫開口道:“敢問陛下此信報是否可信?此事關係重大,需謹慎核實是否屬實…...”
“黃大人何必急著質疑?”這回開口的是肅北營先遣部的典武將軍孫灼,他最煩文人條條框框的多事,又尋思著趕緊表明立場,急急開口道,“我看陛下既然開口,想必這信報可信的很,不如速速開始清查,我可帶手下先從自家營帳查起。”
這才剛剛對了一回合,帳子中便有了些不和諧的意味。
上軍佐史朱庭茂瞥了兩眼座上的皇帝,決定在其中和個稀泥:“孫將軍說得有理,黃主簿亦不必心焦。陛下召我等前來,想必是有所信任,才未顧忌打草驚蛇之嫌。臣等必將齊心協力、為陛下攘除奸凶。隻是…...”
朱庭茂麵上一片猶疑之色,孫灼瞧不下去,冷聲將道:“朱大人在陛下麵前還能說半句、藏半句的嗎?”
朱庭茂好脾氣地苦笑一聲,似是下了很大決心,才一揖到底道:“臣隻是覺得,左將軍失了音訊半月有餘,偏偏在這兩軍交戰的關鍵時刻傳來這等消息,又不見其人…...”
到底是戰場上爾虞我詐過的老將,朱庭茂話還沒說完,顏廣便已明白對方話中深意。
“我瞧朱大人言下之意倒是有理。且不說垡莽嶺一戰本就並非十戰十勝之役,光要營皇親貴胄甚多,隻怕手腳不利落臉皮卻金貴得緊,若是左將軍自己帶兵不利,羞憤於此故作細作之說,也未嘗不可知。何況那碧疆如何凶險,便是僥幸撿的一條性命,卻又為何不肯親自現身,反而如此這般裝神弄鬼、霍亂軍心?”
顏廣原是西部守軍雁翅營出身,雁翅營乃是分布最廣的布兵營,駐守之地大都十分艱苦,營中多是出身底層、真刀實槍一步步爬上來的老將,同與皇家沾親帶故的光要營,向來是有些不對付的。
這話若是平日裡在自家營場中說笑倒也罷了,偏偏今日大帳內還另有光要營的人。
衛將軍夙遠修皇室出身、金印紫綬,聽了這話當即就翻了臉。
“光要營居垡莽嶺之險時,未見各位有誰前來相助,此刻出了差錯便要反咬一口。敢問顏將軍說出口的話可有證據?若是沒有,便同那市井上潑汙水、亂誅心的無賴有何區彆?”
顏廣被當場駁斥,眼底已有怒色:“你這話是何意?我堂堂一介鎮西將軍,豈會同那市井潑皮相論?!”
眼見這是要當場打起來,朱庭茂連忙開口道:“黃主簿跟隨康王多年、侍奉過不少州牧,當是最了解這藩王侯爵的心思,不如來說句公道話。”黃圩在這風口浪尖上被點了名,麵上有汗珠滑落,卻知道寧可得罪完這帳子裡的人,也不可欺瞞座上那人。思來索去,如實說道。
“左將軍乃烜遠王府出身,臣以為,陛下如今親征,獨留烜遠王坐鎮闕中,這孤狼守空山,確實容易滋生為虎稱王之想。”
大帳內的氣氛因這最後一句,幾乎到了燃燒的臨界點。
隻是這焦灼的空氣,似乎壓根就沒燒到皇帝眼前,他同他屁股底下的那把禪椅,依舊保持著同帳外一樣的冰冷溫度。
“孤突然有些乏了。”
皇帝微微支起額頭、合上了眼,聲音也低了下來。
“諸位接連數月為戰事奔波,此番又深夜議事,想必也是困乏。現下便稍歇上一柱香的時間。一炷香後,孤自有定論。”大帳裡幾乎能聽到集體鬆口氣的聲音。
誰也沒想到皇帝這次議事居然如此凶險,方才又拖了這麼久,所有人連口水都沒得喝、一個個站的腿軟,武將尚可以忍受,但也免不了人有三急。
一片此起彼伏的告退聲過後,大帳內隻剩下幾人未離去。
皇帝悠悠睜開眼,瞧了瞧那張幾乎看不出任何破綻的麵孔,似笑非笑地又闔上了眼。
????
黑羽營紮營處以西的土丘上,肖南回重重打了一個噴嚏。
她已經和鹿鬆平在這土坡上待了兩個多時辰。
屁股下麵是冷硬的砂石地,怎麼都捂不熱,她坐立難安地忍了許久,如今實在有些受不了了。
“我說,你到底在等什麼?”
鹿鬆平沒說話,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她向不遠處的軍營看去。
這處高地正好可以俯瞰整個營地,其實不用鹿鬆平提醒,她也早就發現今晚的軍營有些不尋常。
雖說備戰時期夜間嚴控火光、以防敵軍突襲,但像今夜這般黑得徹底,也是從未有過。
一片死寂的營地快要和戈壁融為一體,沉默而肅殺。
連著刮了幾天的北風似乎停了,荒涼之地又無鳥獸蟲鳴,空氣中靜的可怕。
就在這無邊的寂靜中,有什麼細微聲響從遠處傳來,微弱的分不清是不是人的錯覺。
鹿鬆平卻立刻站起身來,將一直放在手邊的黑色長弓拿起。那張弓細而勁瘦,同他那把銀蛇一樣的劍有些相似。
他又利落地撥開箭筒,清點裡麵黑色的箭羽,頭也沒抬地低聲問道。
“肖大人箭法如何?”
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一眼身邊的人:“我箭法如何,乾你底事?”
鹿鬆平沒有理會她語氣中的抵觸,兀自從隨身帶著的長布包中取出另一把弓遞給她。
肖南回猶豫了片刻,還是接了過來。
弓臂寒涼,沉沉如墜,鋒利筆直的弓弦,撥之便有振空之音。
這是黑羽營的王弓。
她抬頭望去,見那鹿鬆平的臉上全然換了一副表情。她才知道,原來那樣陰柔的眉眼,也能有如此帶著殺氣的時候。很多人都是有兩副麵孔的。
她熟悉這種感覺,每次上戰場前,她也會變成另一個陌生的她。
下意識地,她開口問道。
“你要我做什麼?”
鹿鬆平望向黑暗中模糊不清的天際線。
那片紫色的天空依舊如凝固一般,靜止不動。
然而那安靜中,分明有什麼在醞釀、湧動,像是快要破蛹而出的飛蟲。
月黑風高,陽氣衰敗,正是百鬼夜行之時。
“肖大人,盯緊了。不要放過你看到的任何移動的東西。”
移動的東西?什麼東西?
肖南回的目光落在那片漆黑如墨的夜空中,口中莫名有些發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