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黑色曼陀羅上)
冬日裡的日出總是來得晚一些。
焦鬆縣帝王行宮外的官道上,各個文臣武將的車駕正擠做一團候著他們的主子,趕車的小廝們哈欠連天,嗬出的一團團白氣令人睡意更濃。
而此時的行宮宮牆內,氣氛卻是另一番光景。
親眼見了方才那大殿上的那一遭,所有人無不戰戰兢兢、疑慮重重。
人人都在暗自思忖著,白氏這樁理不清的案子究竟會不會有哪道關、哪道坎,將自己給絆了進去。
於是乎,殿前方才散場、互相點頭告辭,轉眼便又一個個轉悠到了偏殿,等著或許能麵見上帝王表一表忠心,外再探一探是否對自己有凶險。
然而所有人似乎都短暫忘記了一件事:皇帝向來是不喜歡見人的。
私下麵見臣子,更是少上加少。
眾臣在偏殿外尷尬地站了一會,又隻得互相點頭告辭,帶著忐忑和一身寒露白霜回彆館去了。
送走最後一名大臣,單將飛將手中奏牘捧入殿內,又小心闔上殿門,屏退了守夜的宮人。
許是聽到些響動,內室珠簾後,軟塌上的男子緩緩睜開眼。
“什麼時辰了?”
外間的內侍官聽到響動掀開珠簾走近來。
“回陛下,卯正一刻了。”
“都走了?”“都走了。”單將飛將奏牘放到一旁,取了一旁小爐上熱著的湯盅、小心端了過來,“這是早前就讓人熬下的,陛下從祭典開始就滴水未沾的,好歹喝些熱的暖暖胃。”
帝王沒有拂了內侍官的好意,就著那湯盅裡的瓷匙啜了兩口,目光落在那幾卷簡牘上。
“都是些什麼?”
“隻有薑司正言明是對這次祭典用度的報備,其餘的小的不知。”
天成司正負責曆來大小祭祀和朝拜的規章用度,按理說,若是年年相同,倒也沒有必要上疏奏請。隻是今年有二為破例,其一便是選址焦鬆,其二便是玥河送神時燃放的煙火。
天成建國以來的晦日祭典上,從未有過燃放天燈煙火的先例。但皇帝開了尊口,誰又敢不給安排上呢?可安排過後又怕皇帝忘性大,轉頭再來怪罪,於是乎為了自己的安危著想,便連賬本這等囉裡吧嗦的東西也都舔著臉送到跟前,為的不過是圖自己的安心。
單將飛有意將那竹簡拿遠了些,不動聲色地滅了幾盞燈。
“不早了,兩個時辰過後便要啟程趕路了,陛下何不小睡片刻?這幾卷也不是什麼急事,回程車上再瞧吧。”
帝王卻已放下湯盅,伸出修長細白的手來。
“無妨,現在便拿過來吧。”
單將飛無法,內心將那幾個光吃飯、不乾活的禮官又編排了一番,將那幾卷奏簡捧了過去,又遞上。
帝王拿起竹簡的動作很慢,眼神間卻在字裡行間跳動得極快,顯然已是做慣了此事。
他一邊瞧著竹簡上的字,一邊突然開口問道:“司寇今日掌刑的是哪位?”
男子話一出口,多年跟隨的內侍官便已心下明了。“陛下放心,崔恩是宮中的老人了,我要他留了手,他自然懂得分寸。”
男子沒有立刻接話,隻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看著手裡的竹簡。
一卷、兩卷…...看到第三卷的時候,他終於停下了動作。
偏殿內十分安靜,上好絲炭在爐中安靜地燃燒著,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外麵可是起風了?”
單將飛走到窗前擺弄了一番窗欞上的鉤鎖,又瞧了瞧窗外簷牙角上的鈴鐺:“今夜靜得很,半點風聲也沒有。”
帝王盯著那琉璃燈盞中跳動的燭火。
四周寂靜無風,那燭火卻無風自動,片刻後又恢複了寧靜。
簡牘“啪”地一聲被扔到一旁。“你喚未翔去偏門瞧一眼,見人出了宮門便回來報我。”
單將飛愣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命令。
“陛下是說讓丁中尉…...”
“對。”
內侍官麵上顯出遮掩不住的急色:“陛下近衛眾多,派個旁人過去查看也是一樣。聖駕再不多久便要離開此地,那賊人卻又還無下落,小的擔心…...”
“阿飛。”帝王少見地喚了他的名字,“莫要耽擱。”
他很少聽見自己的名字,上一次這樣喚他,已經記不清是多少年前的緊要關頭了。
“是。”
內侍官拿出幾分同年齡不符的沉靜嚴肅來,腳步不停地往殿外去了。帝王的手指叩在案上,在寂靜的偏殿裡響起單調而令人煩躁的節奏。
嗒、嗒、嗒。
肖南回模糊的焦點漸漸彙聚在眼前的青石磚上,她看見黑紅色的液體一滴、一滴地落在坑窪處,已經積成了一小窪。
那是她的血。
“肖營衛,已經結束了。”
掌刑的訊吏第三次喚她,她那已經飄出身體的靈魂才仿佛一瞬間回到軀殼當中。
肖南回從刑凳上爬起來,手因為抖得太厲害而沒法子去將堆在腰間的外裳拉回肩上。
那訊吏倒是仁義,上前替她將衣服整理妥當,又喚了個宮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