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千裡單騎渡君劫
日出後第一縷陽光率先投在了高樓上。闌乾旁,幾隻出巢的新燕正抖著羽毛、嘰喳著南飛的旅途。
要不了多久,天光就要大亮。
盤坐在軟塌上的老者從瞌睡中驚醒,扇動了幾下鼻翼。
“買來了?”
“買來了。”瞿星子將熱騰騰的油酥抄手從食盒中拿出來,輕輕擺在軟塌前的小桌上,“東城徐記開店後的第一鍋,按您的吩咐,做了雙份,加了渾湯。”
老者滿意地點點頭,拿起羹匙小口小口地吃起來。不知過了多久,那黑臉漢子還是沒有離開,老者終於開口道。
“還有事嗎?”
瞿星子停頓片刻,如實告知。
“肖姑娘去黑羽營牽了匹馬,半個時辰前從西城門出城了。”
老者點點頭,嘴裡片刻也沒落下。
“還有嗎?”
“一空法師帶著瞿墨到了晚城,昨夜已過銘湖界碑。”
老者又點了點頭。
“還有嗎?不要總讓我催你,一口氣說完吧。”
瞿星子靜默片刻,輕輕搖了搖頭。
“沒了。”
羹匙“當”的一聲被丟回碗中,方才還滿滿的一碗抄手如今已經見了底。
“既然無事,便出去散散心,莫要總是同我這半死不活的老頭子混在一起。你今年若再說不到好親事,便乾脆找那大成寺的住持剃度算了,也省得帶壞瞿墨,要我瞿家背上個孤獨終老的名聲。”
瞿星子無聲苦笑,自知也不能同老者爭辯什麼,但仍立在那裡不走。
“星子還有一事不明,請祖父解惑。”
“說。”
高樓上的黎明靜悄悄的,除了風聲和那幾隻聒噪的燕子再無其他聲音。但瞿星子還是小心上前半步、壓低了嗓子。
“祖父既然不想插手此事,又為何要將那胥蛾給了肖姑娘?”
“我當然不想管!可我不還是得管?!”老者吹胡子瞪眼起來,嗓門大得驚走了那一窩燕子,“夙家那老狐狸生了個狐狸崽子,說的比唱的好聽,到頭來還不是把我這顆老山參連根刨到了這來?”
瞿星子歎息,為那老者續上一壺新茶。
“話雖如此,但祖父若打定主意不插手,陛下是不會為難我們的。您不是常常教導我們,天命難違的道理嗎?”
老者盯著沸水中旋轉的茶尖,聲音突然便沉了下來。
“屋之傾覆,尚能另擇茅舍、尋一獨善其身之所。天之傾覆,你我又能躲到何處去呢?”
瞿星子終於不說話了,四周安靜下來,老者緩緩閉上眼。
兩個時辰前,那女子離開石室前說的話,似乎還回蕩在原處。
她說她不信所謂命中劫數,試都沒試過怎知不可為。不知是否因為飲了酒,她說的話聽起來分外放肆,瞧不出是無知無畏的愚蠢還是心誌堅定的勇毅。
他作為比對方多活了那麼多年的老輩,理應是不能同她計較的。
但他還是想要計較一下。
今日是他第一次見她,但總有種許久不曾出現的預感彌漫在心頭。
她或許是個變數。
變數有時是轉機、有時是麻煩。
那同他一樣活了很久的“它”一定也知曉這個道理,所以先前才會借那宮人的身體想要殺她。
她僥幸逃脫了,並在這關乎家國命運的旋渦中裹挾至今。從那時起他便意識到,或許她不僅僅是一個變數那樣簡單。
她就是這段命數本身。“我言儘於此,你仍要去尋他,那我也無話可說。”
他將自己的結論告訴了她,其實隻是好奇她的反應,並不打算真的做些什麼。
她確實被他的話難住了。
但也隻是被難住了片刻。
“老先生的話我已知曉。但我答應過他,不會離開他的。”女子的眼睛在昏暗的石室中閃著亮光,瞳仁深處映出的點點燈火,生生不息地跳躍著,“命數或許天定,但還沒有拚儘全力到最後一刻,怎知這便是所謂命數的全部呢?”
“隻為見上一麵、道上一句告彆,或許便要付出你難以想象的代價。即使如此,你也要去嗎?”
“他同我說過,相守本就很難。我不去想更遙遠的事,就想眼前。眼前我要遵守我的承諾。”女子緩緩起身,望了望矮桌上的酒壇和玉簡,拎走了那空壇子。
“老先生若無其他事,南回這便告辭了。”
許久,他抬手觸動機關,石室的門打開。
然而等到對方就要邁出石室前一刻,他又懊惱出聲。
“等一下。”
他急匆匆起身進了內室,不一會的功夫提了個草編的小籠子走了出來,不由分說地塞到女子手中,又低聲交代一番。
女子有些驚訝,但最終還是沒有再追問什麼。
臨走前,她從懷裡掏出一本卷了邊的舊冊子遞給了他。
“承蒙老先生相助,但來時匆忙、未來得及準備什麼回禮,也隻有這樣東西可以相送。”老者絲毫不客氣,伸手便將那冊子接了過來,翻開第一頁,手指便頓住,隨即一根陳舊的帶子飄落下來,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撈住。
可緊接著看明白手裡的東西,他瞬間便後悔接過來了。
他自然是認得那帶子的。正因如此,他才後悔。
女子的眼睛瞧瞧那根帶子、又瞧瞧他的神色,隨即便釋然一笑。
“果然,這東西還是同老先生更投緣些,放在我這裡實在是沒什麼用處。這冊子和帶子便留給老先生,就當你我方才那一番言論的見證吧。或許也要不了多久,一切便能水落石出了。”
她說完不再看他,轉身走出石室。
又一陣秋風吹過,老者睜開了眼,猛地起身向石室內走去。身後,瞿星子亦步亦趨地跟了過去。石室內的矮桌上,菌湯鍋子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紛亂的竹簡古籍,和厚厚一遝毛邊紙。那些紙上彎彎曲曲的寫著許多符文字號,滿是墨點和塗改的痕跡。
混亂的桌麵上,依稀露出數條纖細麻線和半片發黑的骨板,骨板前那一直空著的小竹板上,赫然已有四行小字。
點將紅塵關,鏽劍塚間埋。
神憩三重天,致夢蛻骨台。
瞿星子的臉上露出不可思議來。
“祖父難道…...難道已解出來了?”
三日未曾合上的眼皮跳個不停,老者按住眉心,顫巍巍地歎出一口氣。
“命之一論,本就無解。”
“明明已經解出,怎會無解?”瞿星子的神色變得更加困惑,他離近了那四行字,細細推敲起來,“三目關古稱紅塵、與碧疆二字相對,點將應當是指天成揮兵而下、奪回碧疆一事。塚間鏽劍指的便是肖姑娘手中方才出山的解甲劍,蛻骨意為成仙之意,修道者羽化登仙之地,正是晚城步虛穀,而這神憩三重天…...”
瞿星子說不下去了。
老者伸出手指輕輕拈起那些細細的麻線,依次放在那塊骨片之上。
“燒骨,織錦,上古秘術也。哪怕其一,都是難得,何況兩象同出。天成建成以來,除了安道院那掌刑人,恐怕從未有人目睹過起一二。時間久了,他們將其傳做神話,認為那本就是不存在於世間的東西。讖語讖語,本就是成讖之時,才能令人有所頓悟。在此之前,便是聖人再世,也隻會覺得毫無頭緒、無從算起。”
瞿星子抿緊了嘴唇,將方才沒能說出口的話吐了出來。
“當真是無從算起,還是算出卻不敢明示?”老者拿起那塊骨片,連同其上的細麻一起,扔進了一旁的火盆之中。
“很久以前,眾神興明。人們通過供奉各路神明來獲得力量,此為‘祝福’。而作為交換,神明會在他們的血脈中留下印記,以便奪取他們的肉身,此為‘降神’。”
火盆中的火苗飛快吞噬了麻線,又開始齧噬那塊焦黑的骨板。骨頭在燒灼中吱嘎作響、開裂成燼,似有古老的靈魂在烈焰中呻吟低語。
“出於某些不得而知的原因,有些人的血脈天生便具備接納神明、獲得力量的天賦,這些比尋常人更接近所謂神明的人成為了幾大家族、曾互相牽製數百年。涅泫曾經的掌權者,便是其中一支。”
飄起的火星映在瞿星子的眼中,熠熠有神。
“為上位者,便是沒有鬼神加持,也掌有生殺大權,理應謹言慎行。”“道理雖是如此,隻可惜人有良莠,神有善惡。惡神若隻是降臨荒野之中,不過危害百裡。可若轉生三重天之下,那便能把持天下、為禍蒼生。”
骨板的最後一塊碎片也消失在火光中,老者負手起身,望向石室外的天際線。
自古便隻有九重天,從無三重天一說。可那解出的數偏偏是三而不是九。
靜波樓側,三重宮牆在晨光中靜默著,不為春夏秋冬、王朝更替而變化動搖。
瞿星子望向老者背影,向來晴朗的雙目中露出些許隱憂。
“肖姑娘…...到底隻是一人,她當真能扭轉這一切嗎?”
老者端起已經半涼的茶水一飲而儘。
“古來群雄逐利,唯有孤凡者救世。更何況,她比你我二人都更得那一分赤勇之心。難道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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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而筆直的平原大道上,隻有一人一騎向著西南方而去。
蕭瑟秋風迎麵起,帶著煙塵飄灑一路。
吉祥吃胖了不少,跑起來的時候都能從鞍子上看到那左右搖擺的肚腩。
黑羽營的草料肯定是差不了的,而這雞賊的馬平日裡慣會撒潑鬨脾氣,那些伺候它的兵卒定是沒少吃苦頭、隻能好吃好喝地供著它。加之又沒她這個主人差遣鞭笞,這畜生便日日在那馬場裡養尊處優,直到肚子上的膘都貼了三層,好好一匹戰馬生生有了幾分肉畜的味道。
肖南回低叱一聲,吉祥吭哧吭哧地加快了腳步,終於找回一點當初上戰場的樣子。
遠方,巨大的日輪從地平線上升起,日與夜的交界正緩緩在大地上移動著,向著她前方沉寂的西界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