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以血緣為由拒孤於門外,便當知曉有些事情並非輕易可以斬斷的。離了瞿家、出了步虛穀便忘記了自己從何處來、又站在誰家的江山之上了嗎?”
少女笑起來,笑過之後神色又比先前更加肆意難馴了。
“這白頭峰不歸天成管轄,你便是一國之君、九五之尊,也無權命令我、更不能對我這般說話!”
說罷,她一個翻身利落從那石崖上躍下。
她本欲直接逐客的,可瞥見男子懷中那臉色青白的女子,不由得還是還是多說了一句。
“來人,給她取個新添好的手爐,再帶下山去吧。莫要再來煩我。”
幾名披著熊皮的漢子從隱蔽處走出來、正要上前,一聲清脆悠長的撞擊聲在雪夜裡蕩開來。
少女的身影頓住、隨即轉過頭去,竟看到那男子緩緩俯身跪在雪地中、鄭重行禮道。
“還請姑娘救救她。”
少女的目光隨即落在對方手中的銅碗上,飛揚的兩撇眉毛皺了皺。
“無皿法師是你什麼人?”
“是我師父。”
少女麵上先是一愣,隨即浮上一層疑惑和不信。
“一空是個僧人,你又是什麼身份?竟敢當麵撒謊、欺瞞於我?!”
那雪地中的男子神色未變,淡淡道。
“一空法師是我師兄。”
“我倒是從未聽說,無皿還收過第二個徒弟。”“你這般年紀,沒聽說過的事情應當還有很多。”
“你…...!”
少女顯然有些生氣了,呼地一下站起來,轉身七八步便消失在石崖旁,隻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歪七扭八的腳印。那些熊襖狐裘的漢子也頃刻間消失不見,風雪中四下茫茫一片,隻剩下呼嘯的北風愈吹愈烈。
一身黑衣的男子沒有起身離開,他將身前的女子緊緊擁入懷中,試圖將身上僅存的一點溫暖傳到她身上。可不論他如何努力,那具身體還是漸漸冷去。
他一遍又一遍地拂去她頭上的雪花,視線始終望向那石崖之下。
就在他以為風雪就快要將那行足跡掩埋之時,那紅色的身影又急匆匆地出現在了雪霧之中。
“算你命好。帶上她跟我過來吧。”????????????????????????
若說平頭峰的山腳隻有白色,那山頂石崖之上便有漆黑的岩石和灰蒙蒙的天際線。
風從山口呼嘯而過,將落雪吹得四散。
風雪似乎小了些,窄而陡峭的黑色石階上,紅衣少女在前一言不發地走著,許久突然想起什麼,扭頭看向身後的男子。
“你是無皿的弟子,她又是何人?”
男子順著少女的目光望向一旁小輦上的女子,淡淡道。
“她是我的妻。”
他依舊是那張臉,可神情卻同方才在風雪中狠戾怒斥的模樣判若兩人。
原來他平靜下來是這番模樣,眉眼的線條柔和流暢,好似那些神廟中供奉的神像。他若方才也是這般神情,她想必也不會懷疑他是無皿的弟子。
少女撣了撣辮子上的雪花,招呼那抬輦的漢子們先行一步,免得那輦上的人受不住這風口的寒意。
男子不語,隻沉默地跟在後麵。
少女瞧著那過於安靜的背影,心中突然湧出些許好奇。
“我見過來求藥的人,沒有上千也有數百。女子看似柔弱卻總是堅韌不屈,男子卻少有似你這般果決堅定的。他們想的更多,總以為是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遠、更有智慧些,向來是不肯吃虧的,最終便隻能兩手空空而去。”
前方的男子終於停下腳步,微微側過的兜帽下露出半張看不出表情的臉。
“不知姑娘準備讓我吃些什麼虧呢?”
少女冷哼一聲。
“現下倒是想起來問了?瞧你方才那般神氣的樣子,還以為多麼孤傲不屈,轉眼便就這麼跟了來。不怕我是要騙你、有意害你、或者再尋些法子折辱你?”
男子沒有正麵回答她,隻抬頭望向不遠處小輦上的女子。
“隻要姑娘有心救她,便是騙我、害我、折辱我,又如何?”
少女語塞,隨即收斂了神色。
“你現下看起來,倒是有幾分像無皿的徒弟了。”
她一躍三兩步,跳到了男子身旁,抬手指向灰蒙蒙的遠方。
“你看那山峰如何?”
他順著少女指尖望去,雪霧縹緲間,隱約顯出一座挺拔陡峭的孤峰,峰頂似是被齊齊截去、卻高聳屹立,顯得分外蒼白而荒涼,正是那傳說中的白頭峰。他收回遠眺的目光,如實道。
“鬼斧神工,非千百年難成也。”
少女得意一笑,毫不掩飾臉上的飛揚之色。
“那裡本沒有山峰,是我高祖開悟神術之時劈出來的。你是裘家後人,又是無皿的徒弟,悟性應當極高,方才那一番話來看,心性也是不凡,說不定用上一兩年也可開悟。隻可惜,你沒這個機會了。”
少女說完,不再看他,快步向著石階上而去。
他最後再看一眼那輪廓時隱時現的孤峰,隨即沒有半點流連、沉默著離開。
石階的儘頭是塊石頭平地。整個山頭也隻得這一塊平地,平地上便也隻得那一間石屋,石屋正中是座黑石頭壘成的巨大火爐,爐膛內紅光閃閃、熱氣騰騰,直將整間屋子烘烤地如春末盛夏一般。少女解下披風,穿過那一排排柔軟翠綠的花草葉蔓,徑直來到一方碧水玉池前。
她咬破食指、輕輕放在那池水旁,不一會,一隻灰白色的腦袋便頂著幾朵銅錢草冒了出來。
少女伸出手,那團白色便如有靈性般跳上她的手掌。
是隻渾身雪白、頭上帶角的蛙。
男子盯著那隻怪模怪樣的蛙,許久才慢慢開口道。
“這便是那千百人來求過的藥麼?”
“這隻是普通的高原雪蛙,它救不了你的心上人。”少女說完頓了頓,伸出手指輕輕捏住那隻蛙的頭,“能救她的是這個。”
雪蛙的頭被抬起,他這才注意到,那隻青蛙的喉嚨上有一處半透明的囊袋,裡麵隱約湧動著暗紅色的液體,看起來有幾份詭異。
“這是什麼?”“瞿九黎的血蘊含靈氣,若遇死物,很快便會流失殆儘。所以,必須用活物承載。”
“瞿九黎又是誰?”
“她是神的傳說在這片大地上的終結,也是涅泫王朝土崩瓦解的緣由。世間萬物終是榮衰往複、陰陽想通的,絕處總能逢生,盛極必然衰落。人是如此,神明亦是如此。”少女手指輕輕瘙著那蛙的肚子,那雪蛙便愜意地眯起眼來,“她的血對神血後人而言是洗髓蛻骨的劇毒,對普通人來說卻是起死回生的靈藥。過往百年間,她留下的血救了無數人的性命。如今,便隻剩下這些。”
男子清冷的眸子中一片了然。
“說罷,你的條件。”
“天成的皇帝果然是個玲瓏心竅的妙人。今天這夜值得委實有些辛苦,早日同你交代完我也好回去補個眠。”少女笑了,她掌心那隻娃竟也跟著咧了咧嘴,脖子下麵的紅色囊袋寶石一般亮晶晶的。
“這血不多不少,剛好是兩個人的分量。你若想救她,便要同她一起服下。”
石室內隻有片刻的安靜,可她預想中的沉寂卻並沒有太久。
“好。”
少女有些驚訝。
“你、你都不問我為什麼嗎?”
“我已厭倦了追尋那些因果與真相。何況即便尋到了,如今的結果又會有何不同?”
他說的沒錯,不僅沒錯而且通透。
少女心中突然有些不忍。
“莫說我沒有提前告訴你。蛻骨洗髓,九死一生。即便僥幸活下來,你與任何女子所得子嗣也將必定夭折,此生都將不能延續血脈。”“如此而已?”
少女停頓片刻,隨即點了點頭。
“如此而已。”
男子那張有些淡漠的臉上,突然便顯出一種如釋重負的笑意。她不知該如何形容那一瞬間的表情,隻覺得這一室的花草在此刻才得了春風、煥發出無限的暖意來。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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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時分,風雪漸漸停了。
方才升起的日頭爬上孤聳於天際之下的峰頂,勾出熾熱金黃的一片。連日大雪將天空洗成藍紫色,不遠處的絕壁之上,一座山城的輪廓漸漸變得清晰而明媚。
這座橫亙於秘古山口、安眠於納加湖臂彎之中的古老城池,正是暄城。坐擁天塹,四季汲風,堅如磐石,牢不可摧,就如同這高原之上的黎明一般亙古不變。
石頭城最東方的石崖之上,少女坐在石屋前、仍托著腮對著那隻的雪蛙發呆。雪蛙脖子下麵空蕩蕩的,兩隻豆眼中也透著迷茫。
當初祖母交代她等那個人的時候,她還以為她會因此而守一輩子的山呢。
誰曾想,這一天竟然就這麼突然到來、又在一眨眼間結束了。
祖母說,天神血脈將會斷於解甲之劍,可她到底也沒瞧見什麼劍,甚至連把帶刃的匕首都沒瞧見。
祖母還說,時候到了,他自然會帶著他的訴求親自前來,到了那時便要一諾換一諾,絕不能妥協。可她還沒說什麼,那人便應了她的條件。
她不懂那些預言,也不關心那些事。
她隻是有些感慨,那男子終於救了他的心上人,可他們能夠相守的時辰,是否也就隻有即將到來的這一個黎明了呢?
晨光終於灑滿整個山頂,一株老鬆下依偎著一雙人影。許是那朝陽太過刺目,男子睜開眼、緩緩站起身來。
他赤著腳站在雪地中,鴉黑的長發散亂披在肩上,身上隻穿了一件單薄的長衫。他似乎感覺不到冷,就靜靜地立在那裡,衣衫在風中獵獵作響,有種彆樣的飄逸好看、仿佛下一瞬便要羽化登仙。
“神仙?你是神仙嗎?”
一道稚嫩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他轉過頭去,瞧見兩個矮墩墩的娃娃。
女童稍矮些、氣勢卻要高半頭,上下打量他的樣子像個大人。
“他怎會是神仙,你瞧清楚沒有?”
男童不服,吸溜著鼻涕。“祠堂玄關那副畫上就是這副模樣的,那畫上畫得就是神仙。”
“那才不是神仙,隻是個活得久了點的普通人罷了。”女童說罷胖手往遠方一指、語氣是十足的肯定和驕傲,“那才是神仙。”
許是有那片刻的無聊,男子微微側目、順著那女童所指望了過去。
隻見遠方山間石階轉角處,正走出一名佝僂著身子的耄耋老人。老者須發儘白、皺紋滿麵,一身粗布衣裳外套一件簡單夾襖、作北地農戶的打扮,根本就是平凡人的模樣。
他麵上一頓、隨即輕歎,正要調轉視線,突然那轉角處又走出另一人。
那是一名看起來更老、更虛弱的老婦,肩上蓋著塊厚貉子毛,腰似乎都要被壓彎了。
行在前麵的老者每走三步便回過頭、將手遞給老婦,老婦便顫巍巍地握住,隨即跟上前來。那長長的百十來步石階,他們便是那樣一步步走過的。
“那不是曾祖和曾祖母?你騙人!”
男童一著急,鼻涕又流了出來,那女童瞧見了更是嫌棄。
“誰騙你了?白頭峰下是不能說謊的。阿娘說了,曾祖母生來是當神仙的命呢,就是因為舍不得曾祖,這才在人間留下來的。”
“她若真是神仙,怎的沒有見過她飛上天去?她若真會變幻禦風,怎會沒人見過?!”
“沒人見過,不代表沒有過!”女童也急了眼,迫切地想要尋個第三人來說理,“你來評評看,我們到底誰說的對!”
她氣哼哼地叉著腰,有些不滿地回過頭去,卻見那男子不知何時已回到那沉睡的女子身邊,就靠在那株老鬆下的石頭旁。
“喂,你聽見我說話了嗎?”“聽見了。隻可惜,我也沒見過神仙。”他的聲音有些滯緩,像是方才從一場大夢中醒來、又要沉沉睡去一般,“可有一樣你阿娘說得沒錯。世間人情最難長久,好事最難成雙。凡人生來孤獨,若神仙確如書中傳頌的那般神通,或許是能攜手到老的罷…...”
女童聽得似懂非懂,但有信心對方是站在自己一邊的。
“聽見了嗎?他也認為我說的對呢。”
男童根本是不服氣的,嘟嘟囔囔道。
“你才多大?沒有灶台高的矮豆子,懂什麼情啊愛啊的…...”
“我不小了。再有兩月零四日,我便七歲了…...”
兩個孩子爭論不休,嗓門一個賽一個得高起來。
鬆樹下的男子長歎一聲,將身旁的人攬入懷中。
“原來孩子這般吵鬨,你不喜歡也是對的…...”
說著說著,他便倚在那石頭旁、輕輕合上了眼。
兩個小童爭到一半、突然覺得四周安靜,麵麵相覷又齊齊湊了過來。可男子卻再也沒有睜開眼。
他的麵容十分平靜,連那鬆枝梢頭落下的積雪也沒有驚擾到他。
他終於沒能再拂去女子發絲上的落雪。風吹落的雪花輕柔地落下,慢慢染白了他與她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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