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號的體型雖然小,但韌性卻是一等一的,徐久也不敢用太大力氣,生怕給它扯壞。兩方僵持,六號就是吸住不放,固執得要命,徐久被它折騰出一腦門子汗,就差求爺爺告奶奶了。
“小祖宗,沒有毒了!”他費勁地掰著水母的口腕,“昨天不就都清出來了嗎……唉唉唉彆舔了,彆舔……!”
六號死強良久,才不得不承認人類說得很有道理,清除毒素之後,傷口是無法快速愈合的。
“啵”的一聲,它終於把嘴拔下來。六號失望地盤踞在傷口上,困惑地伸出口腕,摸了摸那塊不大不小的傷口。
好脆弱啊,人類。
徐久總算擺脫這個小禍害,連忙在手腕邊緣狠狠抓了好幾下解癢,斥責道:“下回不準再這樣了!你看看你看看,紗布都被你搞得東一條西一綹的……”
六號無辜地蜷在他身上,有如精巧的水晶擺件。徐久沒好氣地戳戳它:“乾嘛,啞巴啦?剛見你那會兒,你不是能說話嗎?還衝著我喊媽媽……這麼會占便宜呢?怎麼不喊個爸聽一聽?”
察覺到麵前的人類有點氣衝衝的,小水母終於發出些動靜,它呼嚕呼嚕地順著胳膊往上爬,像隻半透明的流體貓,一路攀爬到徐久的頸窩處,像圍脖一樣抱著他的脖子蹭蹭。
徐久:“……”
這下,他哪兒還有火氣?他隻是假裝生氣了一下,笑容就再也不由他控製了。徐久一邊跪著收拾斷成一地的紗布,擦掉手腕上濕漉漉的口水重新上藥,一邊無奈地道:“真是欠了你的……”
臨睡前,徐久去公共盥洗室簡單衝洗,刷牙擦臉,再打水回來,給六號的水盆換新。宿舍熄燈時,徐久裹著被子躺在床上,正昏昏欲睡,費勁地汲取腳邊熱水袋的溫暖,忽然聽到嘩啦一聲水響,六號鬼鬼祟祟地跳出盆,馬上,他便感到腳邊一重。
“又乾嘛?”他翻個白眼,“我明天還要早起,彆鬨了好不好,小祖宗?”
六號不言不語,七八根口腕點著被子,就像一隻又可愛,又叫人毛骨悚然的畸形小貓,噠噠噠地跑到徐久胸口,居高臨下地端詳著他。
“揍你了哦。”徐久有氣無力地說,白天太累,他現在眼皮都快抬不起來了。
房間安靜片刻,很快,一坨冰冰涼涼的東西滑進被子的縫隙,緊緊貼著徐久的頸窩,牢固地圈著他。數不清多少隻口腕,粘糊糊地在被子下麵扭動,纏繞,不住摩挲著他的下頷和側臉,帶去細小的癢意。
徐久歎口氣,又微笑起來,懶得撓了。
他以前也是養過寵物的……算是寵物吧?上高一的時候,學校氛圍太緊張,壓力又大,徐久那時候學得拚命,給自己撈了個四人間的寢室。
有天夜裡,寢室裡跑進老鼠,徐久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又小又臟的一隻,眼睛賊亮。四個人合力把它抓住之後,其中一個掏出打火機,提議拿老鼠找點樂子,徐久和另一個舍友則不同意,好歹是個活物,要殺要放都行,何必折磨?
爭執不下,四個人就僵在那兒了。最後徐久思來想去,暫時拿鞋盒和鐵絲擰了個籠子,把老鼠關在裡麵,放學上學掏點食堂的剩飯喂給它。
小老鼠倒精明得很,知道有奶就是娘的道理,漸漸地不再咬人,也不吱吱亂叫了,其他兩個舍友見狀,也有模有樣地找點吃的來喂,閒暇時再逗逗它。
那時候實在太壓抑,而聰明人除了比成績,更要卷心機,不聰明的就卷體力,裝也要把自己裝成很聰明的樣子。學生們勾心鬥角,不擇手段地爭奪老師的寵愛,拚命不叫自己邊緣化;老師們當著得意洋洋的土皇帝,對精英生討好,再儘情享受中下層學生奉獻給他們的阿諛諂媚,享受學生們為自己互相傾軋的樂趣……
相比之下,老鼠儘管肮臟、愚蠢,可又是那麼直接明了,像一張白紙。有吃的就高興,被捉弄就生氣,隻會在籠子裡吱吱叫,梳洗臉頰和頭頂,等待飼主的投喂和清潔……
“它挺有趣的,這小東西。”一個舍友曾經笑著說,“比咱遇到的那些畜生好多了。”
他們給這隻灰不溜秋的老鼠取了名字,叫小白。
隻可惜,好景不長。先前提議要“找點樂子”的同寢,終究看不慣他們這麼優待一隻老鼠。他悄悄舉報給宿管,宿管再上報給教師,等徐霖他們收到消息跑回來,鞋盒和鐵絲的籠子已經被踩爛,小白無處可逃,是被一盆開水燙死的。
“三個臭傻逼,知不知道老鼠身上有多少病毒?!”負責教師對著他們破口大罵,“得傳染病死了算你的還是我的?這棟樓可住著三個年級績點前十的學生,禍害到他們怎麼辦,你們想過沒有?!”
死了又怎麼樣呢?
學生時代的徐久紅著眼睛,低下頭,倔強得一聲不吭。
待在這兒,難道就比死了強嗎?
後來,他和另外兩個舍友把那個告密的堵在廁所裡一頓暴打,老師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懶得管這些“報廢品”的破事。
再後來……再後來,徐久記不清後來的許多事了,但他再也沒養過什麼活物,直到今天。
“……算啦,”他睡意朦朧,伸手在六號的傘蓋上胡亂揉捏兩把,“你……你總比小白厲害……”
他頭一歪,徹底睡熟了。六號卻一個激靈,像一團膨脹的膠水,驀地改變了形狀。
晦暗的房間裡,它的身軀流淌著幻彩的油光,仿佛無序的夢境。
小白?聽上去像是給另一個生物取的稱號,哪來的競爭者?
水母疑竇頓生,在黑夜裡不爽地凝視母體。
吃了它……六號貼著人類溫暖的肌膚,破碎的意識,猶如沉浮於混沌羊水中的泡沫,蜂擁著升騰而起,雜亂地彙聚成一個共識。
一切與自己搶奪食物和地位的存在都是獵物,吃了它,吃了它們。儲存養分,積蓄能量,進化,母體應當會為自己的成長而感到滿意。
——是的,母體。
六號的記憶始於它仍然完整時,從冰層中恢複知覺的那一刻起。
將它圍困的冰川要比這顆星球年輕許多,透過它的囚牢,它看見名為“人類”的物種,嘈雜,熙攘,使用獨特且複雜的語言相互交流,時不時地抬起渺小的肢體指向自己。
他們不同於六號昔日經曆過,廝殺過,吞噬過的任何一種敵人,他們也不同於任何一類獨來獨往的強大掠食者。通過多日來的觀察,六號逐漸滋生起奇異的著迷之情,一刻不停地“注視”著人類的一舉一動。
“它還活著嗎?”
他們的語言。
“小心點,彆弄壞了冰層!”
他們的行為。
“蓋革計數器一直響個不停……你覺得它是不是地球物種?”
他們的工具。
人類確實是十分微弱、孱羸的小小生物。他們沒有尖牙利爪,不長厚皮飛羽,然而他們卻懂得如何分工合作,如何將微不足道的力量彙聚在一起,凝結出巨大的成果。
著迷順理成章地演化為渴望,渴望再挑起亙古不化的饑餓。食欲混合著貪婪,使六號躁動不安,急於突破冰層的桎梏。
——它感應到了進化的全新方向。
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或者說,自打人類發現它以來,就一直為要如何處置它而爭論不休。他們爭論的聲音大且尖銳,即便六號無法聽懂,也可以從語氣和情緒中明白他們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