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設計我?”
季清泠的神情眨眼間剝離掉了其中的溫和,唯剩下淡淡的打量,眼眸深深如墨玉,喻姝沒有和她正麵交鋒的打算,隻謙遜又溫順地低下了頭。
外人看來。
一目了然。
高華深沉的季清泠,靜默畏縮的喻姝。
中間夾著個堪稱十全十美的鬱拾華。
太常見的戲碼了。
電視劇都怎麼演來著。
“不是設計。”是你撞上來的。
給喻姝多少膽量,她也沒有把握季清泠會入她的局,問題是,就那麼好巧不巧,她在這一刻主動與自己談話。
一旦回去,她和鬱拾華表露意願。
甭管他們母子多麼有默契,季清泠在鬱拾華心中保持了多麼神聖的形象,他自然不會遷怒到親媽頭上,但不可避免地,他一定會以為是季清泠的談話導致了喻姝的退縮。
最起碼,也是產生影響了。
“季檢,我是很有誠意的。”喻姝慢慢挺直了背,挑不出瑕疵的墨玉眼眸沉沉凝視著鬱拾華的母親。
“有誠意和我兒子分手?順帶把屎盆子扣給我?”季清泠撫了撫手腕上的玉鐲,言語裡沒了方才的溫柔憐愛。
喻姝給自己吃了點甜的,以便中和接下來的苦。
“您知道奚燕嗎?”
她有預感,奚燕當年的事兒,溫禾拜托給了她媽,而她母親有可能輾轉到了季清泠手上,不管是不是經手之人,但肯定有數。
她一提這名兒,季清泠麵上還很清冷,眼光卻凜然起來。
那麼惡性的案子……
還差一個月滿十六歲的年齡。
印象中,是蘭斐君轉彎抹角辦到她跟前的事兒。估計是溫禾,季清泠記得清楚,喻姝和溫家千金關係很好。
聽說是大學時候結下的友誼。
她倆,倒是旗鼓相當。
也不對……
非得論個高低,是從穀底爬到山腰的人更不容易?還是從山腰出發目標登頂的人更厲害些呢?
季清泠向來清醒,她對喻姝有好感的根本在於,同一所母校的情緣。
讀書,有時真的重要。
她肯定很難喜歡文化水平偏低,職高畢業的兒媳婦,卻會對和她是校友的喻姝抱有無緣無故的善意。
“看來您知道。”
喻姝看她斟酌思索的模樣便無聲無息地笑了。
她指了指自己,心平氣和道“我和她情況,差不多。”
這是句幾乎坦白的真心話。
季清泠也終於將心境裡的溫良和善驅逐出去,以一種類似審判官的眼光反複打量著她,麵色沉靜無波,口氣卻帶著本不該有的興味。
“誰是差?誰是不多?”
差不多三個字太寬泛了。
既然是坦白局,還是說明白點好。
“我分不出來。您儘管問,我知無不言。”
喻姝這一刻還是小看了季清泠的出身,她生平畢竟未曾直麵如此身份地位的‘貴人’,又或者天真地被各種電視劇小說帶偏,以為家世優渥的上等人不可能會有洞察人心的水平,以為溫室裡養不出堅韌的花。
她忘記了,曆史上留得下名字的人,九成都有超越中產的好出身。
一筆帶過的人名,擱現代社會,起碼廳局起步。
季清泠嘴角扯起淺淺的弧度,先慢條斯理喝了口溫水,她知道眼下情形第一回合是最適合定生死的。
她仿佛不知道自己昔日是怎麼樣的出身,單純地將她和一群稀裡糊塗坐上高位的轉業高官一般看待。
“你是主犯還是共犯?”
一字一頓冰冷傾入耳中,喻姝沒忍住地吸了口氣,一向冷靜的腦袋在這一刻生了鏽。
她隻覺掌心發涼,幾乎失聲道“您這樣的律法出身,怎麼會給我兩個包括性的選擇?”
“照片的年紀顯示,你若是從犯,定不當罪。”季清泠萬萬沒想到,她隻是想找未來的兒媳婦談談心說說話,順便塞個紅包讓她安心,結果居然演變成了自己當年的老本行。
嘖。
她再度提及照片。
同為女人,季清泠對喻姝有著最本能最溫柔的憐惜,隻是既然彼此‘開了戰’,也就不存在心慈手軟的說法,最好擊垮她的心理防線。
“你沒有問題問我嗎?比如修改過的法典,對於未滿十四周歲的重大刑事罪責,有沒有作出修改?”
季清泠神色清冷,眼神複雜,同時有著高高在上的尊貴感和體恤卑弱的良善心。
她從小到大,習慣自上往下地俯視,皆是如此神情。
“這些年對未成年犯罪的關注度很高,律法是在不斷調整下限的,卻沒對上限作出限製。”
自她對季清泠說出那句‘您儘管問’後,心理防線便隨著升到了最強高度,十四周歲雖然犀利,但還沒擊倒她。
季清泠似笑非笑,腦袋微微一側“你還能觸碰到天花板嗎?”
她有點疑惑,畢竟對麵的喻姝,看起來如此歲月靜好,她總覺得,就算真觸犯了法律,也是有著不得已的原因。
起碼,有著和奚燕同樣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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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的不是刑法的天花板。”喻姝意有所指,這些不是她關心的重點,她睫毛輕輕一顫,如羽翼垂下,“以我的年齡,碰不到。”
“和我坦白了自己可能是殺、人、犯,喻姝,你圖什麼呢?我這點上非常困惑。”
季清泠抬手摸著下巴,不斷微調著腦中千絲萬縷的思緒,倏忽把笑意隱了下去。
是了。
追訴期。
再厲害的孩子,在幼年期總歸做不到滴水不漏的水平。況且結合那些照片,她大體可以拚湊一個動機和一個罪該萬死的畜生。
畜生死了不假,可他留下過氣息和痕跡的人事怎麼會不受關注呢。
心智還未成熟的孩子,很難逃離開追捕。
唯一的可能是,畜生好似死於意外了。
或者乾脆是自殺。
“出國,也是為了這個?”季清泠總感覺還少了點什麼,她氣定神閒地繼續在腦海中抽絲剝繭。
喻姝不置可否,話說到這份上,每多說一個字,都是給對方多一種思路和角度。
“我如果問你二十年還剩幾年,你會告訴我嗎?”季清泠深深看她一眼,臉龐上微露憐憫之色。
喻姝唇角掛著淒微而禮貌的淺笑,似乎沒意識到自己的臉色已經帶上了透明的蒼白。
“還有三年。”零兩個月。
“你……”季清泠數不清今天第幾次卡殼了。
心神微微一震後,她默然望著瓷杯中的茶水出神,纖細的指尖來回在杯身上滑動。
喻姝今年二十九歲,也就是說……是她十二歲的經曆。
因她先前提起的奚燕……
她總以為,也是十五六的花樣年華。
那已經是足夠讓人心痛的年紀,也足夠讓季清泠對她的犯法能夠做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十二歲。
是什麼概念?
是身體都沒發育好的年齡,是女方就算自願也可以坐牢的年齡,是不需要任何辯解和爭議的年齡。
她居然還能好好長大?讀書上大學?
這是何等強大的心智?
季清泠又正視了她幾分,眸底有猶疑的暗影“我覺得你,應該沒有做錯。”
“您知道付襄嗎?”喻姝卸下心裡的一塊巨石,忽的覺得輕快許多,她的人生很少有這樣輕盈的時刻,她決定敞開一次心扉。
“嗯。”
季清泠不關心商事,但關心兒子。
況且她一直和鬱桃月維持著聯係,總歸聽到過一言半語。
“有個姓付的嫌命長,上趕著往小華跟前找死呢,居然四處打聽那位秘書流產的消息。”
“我是從那一刻起覺得人生完蛋此生無望的。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隻要上了大學,隻要我長大了,法律雖然會一直像一柄尚方寶劍般懸在頭頂,但我心裡不會有額外負擔。”
頂多就是天天帶著寶劍生活。
可是喻姝錯了。
她大錯特錯。
殺人,為什麼永遠是不能觸碰的禁地?
為什麼殺人犯就是聽起來比其他罪名要可怕?
“我當年用我想出來的辦法解決了問題,當我之後再遇上類似的麻煩後,我本能地也想用這個法子。”
喻姝臉上浮起略有僵硬的笑,麵色已然如紙,雪白而透薄。
彆人可能聽不懂,但季清泠的理解能力和腦力同時開動著,幾乎一下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但是你沒有做。”
人皆有惡念,這不是罪。
“我不是沒有做,是有人及時……救下了我。”喻姝猶且記得當年的毫無還手之力。
一切仿佛回到六年前的暑假。
她也是沒有辦法。
區彆是,付襄比周衍橋文明體麵多了。
他甚至以老師自居,就那麼光明正大地在辦公室裡將自己醜陋的心思昭然若揭,大方到令她不知所措。
“您說什麼?”
喻姝差點以為耳朵出現了幻聽,她微微後退了一步。
付襄那時就戴上了眼鏡,道貌岸然地十分具有欺騙性。
“你聽清了不是嗎?”他答得輕描淡寫。
喻姝臉一下白了“你是說,如果我不和你交往,你就不會讓我拿到學分?”
這是怎麼堂皇的威脅?
為什麼如此無恥的話可以青天白日地陳述出來,他不怕天打雷劈嗎?
她腦子幾乎要爆炸,不停叫囂著什麼。
偶有的空隙會冒出來一句話,她應該帶錄音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