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換了衣裳,她被打回了原形,張知序卻依舊氣質出塵,棕褐色的麻衣襯得他皮膚更為白皙,高大的個頭和長長的墨發簡直是立在雞群裡的仙鶴。
鼓起腮幫,陳寶香左看右看,抹了一把牆上的泥灰就想往他臉上抹。
張知序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手腕:“用不著,待會兒下了田都一樣。”
陳寶香剛想說就他這張臉,下了田也不會一樣,餘光卻瞥見他抬起來的手臂。
紅腫起疹,有些被抓撓的痕跡。
“這麼快就有反應了?”她皺眉反手掀開他的衣袖,“寧肅還真沒撒謊,你這人穿不得差的衣料。”
“無妨。”他攏下衣袖,“我也不是來享福的。”
陳寶香笑了,拍拍他的肩帶著他往外走:“這裡的鄉野人家是不是跟你以前見過的不太一樣?”
豈止是不太一樣,簡直就是兩碼事。
張知序回想起四伯帶他看過的莊戶,他們說自己很窮,隻有三間很窮的瓦房、三頭很窮的驢、還有三百畝很窮的土地和三個很窮的仆人。
他當時看著那些破破爛爛的房子,覺得很有說服力,當年還減了他們的上繳糧。
如今再看眼前的景象,張知序恨不得回去踹那莊戶一腳。
他在彆的事上一向不好騙,怎麼老在這種事情上被人一騙一個準兒!
陳寶香看出了他的沮喪,擺手安慰:“沒關係,大家都無法想象自己沒有見過的東西,就像我想不出明珠樓的盛景,你不知道窮人能窮成什麼樣不也是情理之中麼。”
這話說得他更沮喪了。
張知序歎了口氣,看著前頭女子的背影:“你也是從這種地方長出來的。”
“是呀。”
“那你看見明珠樓的時候,不會覺得恨嗎。”他抿唇,“你們活得這麼苦,我卻活得那麼好。”
“羨慕是有的,但為什麼會恨呢。”陳寶香避開一個水坑,蹦蹦跳跳地繼續往前,“你張家欺壓百姓,魚肉鄉裡了?”
“沒有。”
“那就是以權謀私,做不正經的生意了?”
“也沒有。”
“那活得好又有什麼錯。每個人都想活得那麼好,隻要你來得正當,那我就沒有理由恨你。”
她走在貧瘠的田間,突然回頭看他。
“這世道間該恨的是壓榨,是不公,是本可以過好日子卻被人剝削得食不果腹,是本應該升官發財卻被不良風氣排擠得壯誌不展。”
張知序愣住。
五月的春風夾雜著一絲醞釀中的熱氣,拂過空曠的田野,拂過乾枯的樹梢,拂過她稍顯慍怒的眉眼。
張知序突然發現,以前的陳寶香在自己的腦海裡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熟悉她的聲音和身體,也熟悉她的行事和感受,獨不清楚以旁觀者的眼睛來看,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而現在,這抹影子在五月春風吹拂的田埂上,突然飛快開始生長,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慢慢清晰地露出她全部的模樣。
鮮活生動,明媚張揚,有他了然於心的習慣,也有他完全不了解的想法。
單純的貪財好色貪生怕死不是陳寶香,單純的心地善良為天下計之也不是陳寶香,她有最普通的底色,最世俗的欲望,也有隱隱閃爍的抱負和理想。
怔愣地看了她許久,他道:“回去讓人將你這話寫下來貼在造業司衙門。”
“可以。”陳寶香點頭,繼續往前走,“但記得寫小張大人的落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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