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到益州,已經待了半個多月了。
淩宜生第一次感覺自己閒得有點發慌,很想去找點事做,充實一下過於空虛的日子。上街時,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發現胡子已經很長了。他想,等下應該去理個發,不然讓房東看到這副模樣,會覺得他不像個正經人。
淩宜生是昨天在牆上一張小廣告上看到一條出租的信息,他記下了電話號碼。此時打過去,接電話的是一個老太太。老太太說,她女兒還沒有回來,不過她已經跟女兒說了出租的事,估計沒什麼問題。
淩宜生說,我想下午就搬過去。
中午,淩宜生沒有回叔叔家,他在一家小館裡隨便吃了一點東西,然後去河邊看景色。他信步走上一座橋的中央,見很多人在圍觀。他斜眼過去,但見一個女子扶著橋欄,眼睛望著河麵,身子向前傾出。
橋上的風很大,女子的頭發被吹得很亂。淩宜生感覺這女子有些不對勁,心想,她不會是要自殺吧?近來,新聞上有很多自殺之類的消息。其中有失戀的,破產的,心理扭曲的,神經不正常的。他用力從人群裡擠到女子的身後,正要說話時,那女子卻突然轉過身來,用奇怪的眼神盯著他。
淩宜生臉一下燥熱,說,你,你不會是想不開,要跳河吧?女子看一眼圍觀的人,臉上一紅,說什麼呀,我不跳河,隻是看看船。看熱鬨的人嗡嗡笑起,有個人說,看船!益州人還沒有看過船嗎?這女人也太有閒情了吧。淩宜生暗暗笑了笑,也轉身走開了。
女子叫高音,跟丈夫離婚已兩年,現在帶著一個六歲的兒子住在娘家。
日頭從橋的西麵落下時,高音覺得有幾分困了,她拖著倦倦的步子,慢慢離開了大橋。市區內一條街道裡,她走進一條寬巷子,到了家門口,聽到裡麵傳來兒子和母親的嬉笑聲,其中,還夾雜著一個陌生人的聲音。
高音有些詫異,推門進了院子,見客廳裡坐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瘦瘦的臉頰,似乎有一些麵熟。那人看到她,投過來一絲微笑的目光。
高音突然覺得一陣莫名的慌亂。高母向高音介紹說,這是家裡新來的房客,他可是個畫家。男人起身,將手伸向高音說,你好,我叫淩宜生。高音發現他就是剛才在橋上以為自己要跳河的男子,不由笑了,伸手與他相握一下,說怎麼是你啊?淩宜生也認出了她,說這麼巧啊。
高母愕然,說道,原來你們認得啊。
淩宜生笑了,說是巧合,剛才在橋上見過一次。
高母對這個房客顯然滿意,說要跟他學畫畫,說以前租房的人,十個有九個是做生意的,都不太跟她多說話。高音也覺得這男人很不錯,聲音沙沙的,很有滋味。聊了一會,高音精神好了許多,等高母走開去拿畫稿給淩宜生指點時,高音取了十塊錢,叫過兒子去買煙,她對淩宜生說,家裡也沒個男人,沒什麼好招待的。淩宜生“哦”了一聲,心想,難道男主人出遠門了嗎?沒有問出口,隻推辭說,不用不用,我有煙。掏出一隻煙盒,捏了捏,隻剩下一支。
高音笑說,彆客氣,雖然你是來租房子的,但大家還是可以成為朋友的。我媽不是還想跟你學畫嗎。指著那個煙盒,叫兒子趕緊去煙攤上買。等煙買回,高音已與淩宜生說了許多話,知道他是省城人,剛過三十歲年齡,在一家雜誌社作美術編輯,有個叔叔在益州。
兩人聊到天黑,高音去做飯,淩宜生說要出去一下,高音說,今晚就和我們一起吃吧,省得另做了。淩宜生說,不了,我約了幾個朋友去外麵吃,他們還不知道我在這裡租了房子呢,我得跟他們說一聲。高音“嗯”了一聲,心裡突然覺得幾分空落落的。
臨近中秋,風涼涼地吹過,院子裡的幾棵大樹嘩嘩地響著葉子。院子是高家最寬敞的地方,其中放著許多把椅子,老人孩子都喜歡在樹下玩耍。一架秋千吊在樹乾上,搖搖晃晃的。望著樹頂上的天空,月亮有影子依稀能看得見,也許它也有些怕涼,不一會兒,又躲進了雲層間不再出來。
高音先出了客廳的門,指著斜對麵靠院門的一間小屋說,我一個人在那間屋子睡,孩子跟著外婆睡,你要是有事的話,就招呼一聲。淩宜生抬頭看了看,說好的。回頭正對上高音的眼睛,又說,改天,我給你畫一張像吧。高音掠了掠頭發說,那怎麼好意思,我長得這麼難看,年齡也上來了,不入畫的。淩宜生說,你真會說趣話,你怎麼會難看呢。拾了桌上那包煙,告辭而去。
高音臉上熱熱的,倚在門口望著淩宜生遠去的方向出神。關了院門,靠著樹待了有片刻,心裡回想著這個男人的聲音。他說自己長得不難看,那意思就是她長得好看了!高音胡思亂想著,這個人他還說要給自己畫畫,那他就真的是個畫家了。想到這裡,她不由進了淩宜生睡的那間屋子。
左右看了一番,裡麵的擺設她都是熟悉的。但因為有個男人來住,感覺那氣味就有些異樣了。床上擱了一隻大挎包,是他的全部行禮。高音好奇心上來,去打開包來看,見裡麵是一些日用品,還有幾卷紙,猜想是畫。取一卷展開,果然是一幅塗得稀奇古怪的畫,顏色很燦爛,心想,這個人還真是個畫畫的。
這一夜高音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張大床顯得空蕩蕩,空得她心裡毫無著落。很久以來,她枕頭旁邊的另一隻枕頭都毫無用處,有時成了她架腳用的工具。耳邊聽到淩宜生回來的聲音,看了看表,已是淩晨兩點多鐘。
第二日一大早,有人在使勁敲門,敲得“咚咚”響。高母在內屋絮絮叨叨地說著,誰這麼早就敲門啊!高音也聽到,她的屋子離得近,便起來穿了拖鞋,踢踢踏踏去開了院子的大門,一個剪著碎碎短頭發的女孩探進一顆腦袋,問淩宜生在不在。
淩宜生在屋子裡聽到了動靜,從房間出來。女孩上去,在他胸上就捶了一拳說,你還睡啊,不是要去見我爸嗎?淩宜生打著哈欠說,你還真找到了這裡啊。女孩神氣地揚了揚頭,說你還瞞得過我嗎,我爸讓我來興師問罪。淩宜生扶著女孩的肩膀進了屋子,笑聲不斷裡麵傳出來。
高音苦笑一下,心裡悵然若失,覺得昨晚的那場失眠有些不值得。夢都還沒來得及做,就已經破碎了。她進衛生間洗了臉,對著鏡子揉揉眼睛,腦子裡浮現出以前的丈夫來。
轉眼到了中秋,院子裡的那棵最大的樹上,葉子也開始往下掉了。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高母每天都要掃一遍,但掃完後,又掉了一地,於是她便總會嘟嘟喃喃地埋怨。
這天,高音正要陪母親去看一位親戚,淩宜生過來說,他想請幾位朋友來這裡聚會。高音掏出一串鑰匙,遞過去說,我也正要和媽出去串門,大概五六天時間,這幾天家裡就交給你了。淩宜生接過鑰匙,不停地道謝。
高音突然問,你不是說要給我畫像嗎?畫得怎樣了?淩宜生一摸頭,說我都忘了,過些日子一定畫好。高音說,我沒有你女朋友漂亮,你當然要忘了。淩宜生詫異,說你什麼時候見我女朋友了?高音說出那天清早找來的女孩子,淩宜生“哎”了一聲,說你聽錯了,那是我叔叔的女兒。高音快樂地笑了,說我還以為是你女朋友呢。
淩宜生每次來益州都要出去租房。叔叔的家是一套兩室一廳的小房子,不足四十平方米,幾口人窩在一塊十分的擁擠。淩宜生這次來益州,其實是為了逃避一宗官司,那家雜誌社由他經手的一單廣告業務出了點問題,單位上有個早要排擠他的人將他告上了法院。淩宜生自小到大都沒見過這種場麵,幾番折騰後被弄得焦頭爛額,隻好躲到益州來散心。
這裡夜裡,淩宜生要請的人來到高家。分彆是李景衛,陳章,王隆才和堂妹淩燕花。李景衛是淩宜生中學時的同學,在一個事業單位混了一個小職位,陳章則是淩宜生在廈門當兵時的戰友,在一家小公司裡做事,嫌錢不夠花,自己又開了一家小店,生意也算不得景氣。李景衛這幾年胖得驚人,下巴頦兒的肉堆出了兩層,隻見幾條深痕,不見脖子。用陳章的話說,李景衛身上的每一塊肉都是用鈔票貼出來的,屬於國寶級的人物。
李景衛坐的那張寬大的太師椅上,是高母每天必坐的位置,此時,也正適合李景衛的體積。淩宜生望著李景衛,滿懷同情地說,景衛,看著你就心酸,你真也該去減減肥了。陳章笑道,現在減肥藥滿世界飛,也不知哪種牌子對他有用?淩燕花端上茶,給眾人分發,說,景衛哥不能減肥,他是要升官做的,可比不得我們這些尋常老百姓,什麼藥對他也無濟於事,心寬體胖嘛。李景衛皺皺臉,露出痛苦狀,用肥肥的手指敲著臉皮說,這是個學術性很強的問題,有的人該胖的時候就會胖,該瘦的時候自然會瘦,不是誰能決定的。我老婆就不想做官,還不是和我一樣胖。陳章打趣地說,你老婆和你聯在一起,都變成了一座城市。淩燕花不解地問,城市?什麼意思?陳章說,合肥,不是一座城市嗎?
眾人都笑起來,說這個比喻好俗,好像是從哪個相聲節目裡剽竊過來的。陳章也不解釋,喚各人拿出各自從超市買來的現成的熟食,湊在了一起。大家熱熱鬨鬨地吃完了飯,便支好了桌子,打起了麻將。
四個男人中,王隆才最年輕,二十五歲,在當律師,也沒結婚。他不玩牌,退在淩燕花後麵替她當參謀,倆人時不時鬥些俏皮話,一旦出錯,就相互埋怨。陳章在桌底下踢李景衛一腳,說我們加點懲罰吧,輸了的,在臉上掛一張紙條。李景衛說不太高雅,還是輸了打一下臉吧。淩宜生看出意圖,說燕花是我妹子,你們可彆動歪心思。淩燕花嘻嘻笑,一臉的無所謂,說我後麵這位臉皮不薄,由他替我抵擋。王隆才歎息說,和女人在一起,男人總要吃虧的。
玩到深夜,大家散去,淩宜生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數著牆掛鐘的敲擊聲,朦朦朧朧正要睡去時,聽到院子的門吱呀地打開了。淩宜生警覺地起來,拉亮了燈,外麵有人說了聲,是我。淩宜生聽出是高音的聲音,披上衣服出來,說怎麼你一個人,你媽呢?高音說,還在親戚家,我想起單位一份材料沒寫好,特地趕回來。
淩宜生見高音的臉趕得通紅,像喝了酒一樣,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話說,那張畫,抽時間一定給你畫好。高音愣了一下,隨即省悟說,又不是馬上要走,哪天畫好了給我就是。淩宜生鄭重地說,一定畫好。
次日,睡到九點多鐘淩宜生才起床,見客廳桌上擺著一碗麵,一碟荷包蛋,另有一張紙條,寫著:你的早餐。
淩宜生心裡升起些異樣,猜測是高音留下的,端起來風卷殘雲吃下肚。吃完去菜場買菜,到一魚攤前,挑了兩條肥大的魚。走到半路,提魚的繩子鬆脫,兩條魚掉在地上亂蹦。淩宜生手忙腳亂捉住一條,另一條蹦到一輛車下,被車輪壓扁魚頭。淩宜生暗叫一聲晦氣,提了那條死裡逃生的魚往叔叔家去。
到叔叔家門口,敲了許久的門,慢慢地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門縫閃開一條線,冒出淩燕花的半顆頭,她說,哥,原來是你呀。淩宜生把魚遞給她,說就你一個人在家啊,你爸呢?淩燕花臉窘迫起來,說我爸去玩了,根正在我屋裡玩。淩宜生不知根正是誰,心想可能是淩燕花的那一位。見她頭發散亂,身上罩著一件男式的短衫,便說,我去找個人,晚上過來吃飯。
淩宜生去了陳章家。因是周末,陳章不用上班,也沒去他那家店,正在玩電腦上玩遊戲,玩得不亦樂乎。玩的時候,又擔心單位裁員的事。淩宜生安慰說,你又年輕,又勤快,怎麼也輪不到你啊。陳章說,現在的事誰說不準,前些天我們的頭兒就下去了,聽說新來的比我還小五歲。想一想,我可是臉盆裡的魚,轉不了幾個圈,如果被裁掉,就是死魚一條了。淩宜生說,那是解放了你,你更可以大展手腳了。
去翻陳章書架上的書,竟翻出一本色情畫刊來。淩宜生笑著說,你也愛看這個啊?陳章說,彆人丟我這兒的,這算什麼,我這兒還有碟子呢。淩宜生掀了幾頁,扔回書架上,說不怕你老婆發現?陳章嘿嘿笑了,說我倆還一起看呢。淩宜生“喲嗬”一聲,說她還蠻夠勁的。陳章擺擺手,說彆談這個,早兩年我還能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現在她常罵我無能。淩宜生說,青出於藍勝於藍,這都是你調教出來的。陳章感慨地說,女人啊,到了這個年齡,可就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了,你沒辦法製服的。男人呢,如同下午四五點鐘的太陽,發不了多少光了。問淩宜生要不要一塊看看那片子,淩宜生搖頭,說我現在哪有這個心思啊,我都為生計的事愁死了。陳章把電腦關了,丟給淩宜生一根煙,罵道,愁個屁,我還不知道你,就喜歡現實主義!
淩宜生到櫃子裡取了一塊月餅吃,吃到半塊,發現餡裡夾了一小塊指甲,摳出來叫陳章看。陳章大喊假貨,把那一盒月餅全部掰開來。淩宜生喊著,這有什麼看的,指甲還算是乾淨的東西,還有那看不見的東西!
想一想剛才吃到肚裡的餅,淩宜生覺得一陣恐懼,跑到衛生間乾嘔,嘔不出來,倒弄出一身汗,發誓從此再不吃月餅。陳章感到過意不去,說過陣子去野外玩,叫把房東的女兒帶上,說那女人長得不錯,很有些少婦的味道。淩宜生沒吱聲,兩人商定好郊遊的具體時間,淩宜生告辭出來。
暮色落下,月亮還沒瞧見,街上的風從四麵襲入汗毛孔,涼爽無比。晚上,淩宜生留在叔叔家吃飯,吃著吃著,問淩燕花,你那位叫根正的,怎麼沒留下吃飯?淩燕花一臉不自然,拿眼使勁白淩宜生,夾一塊大魚放在淩宜生碗裡說,吃你買的魚吧。淩宜生閉上口,把魚夾給了叔叔,叔叔嘟囔道,又不是沒有了,都自己吃吧,我最不喜歡夾來夾去。
飯畢,淩宜生幫淩燕花洗碗,問她去不去郊遊,淩燕花興奮說,去去去,當然去啊,上班上得人都麻木了。淩宜生說,你要上班怎麼去,你可比不得我這個無業遊民。淩燕花說,找熟人到醫院開張病假條就是。繼而一臉思索狀,埋怨自己沒什麼好看的衣服。淩宜生說,那就彆去了,下次吧。淩燕花說,那可不行,機會難得,你真以為一個女人會沒有一兩套像樣的衣服?臉露得意之色,要去穿了給淩宜生看。淩宜生忙說天色已晚,要回去睡覺了。跟叔叔說了一聲,往高家而去。
到了高家,見高音還沒睡,正偎了兒子小遲在客廳裡看電視。高音起身,將切好的月餅端給淩宜生。淩宜生將那月餅接過放回桌上,現在他已見著月餅就害怕。他說,就你和兒子在家也怪寂寞的,應該去你親戚家才熱鬨。高音說,我本來就不太喜歡熱鬨。淩宜生輕輕地“哦”了一聲,把要邀請她去郊遊的話壓在了肚裡。高音見淩宜生不吃月餅,說你嫌我家的月餅不好吃嗎?淩宜生忙說,不是不是,我是才吃飽。見盛情難卻,便取了一塊最小的,放在嘴邊輕輕咬一口,用舌頭壓住,生怕會吐出來。
趁高音去剝柚子,淩宜生趕快將月餅吐出門外,指著柚子說,有一次我叔叔帶了幾個去北方,那邊的人問,這個東西怎麼吃啊,叔叔說,這個就跟吃橘子一樣啊。他們便剖開來,掰了一瓣就咬,真像吃橘子那樣吃下去。
高音捂著嘴吃吃地笑了,說這麼有趣嗎!
看到高音的笑,淩宜生感覺到像看到一朵火紅的花,綻放著一種燦爛的溫暖。在這一片刻,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一隻飛累的鳥,很想找一根枝頭休息停留。
高音休息那天,叫淩宜生把不穿的臟衣物拿給她洗。淩宜生不住道謝,抱了一堆給了高音,然後去了一趟李景衛家,通知郊遊的事,趕回來幫高音洗衣服。高音已洗到最後一件,淩宜生捋了袖子去幫忙,高音說,不用,不用。彎腰去桶裡取,襯衫的領口低低地垂下來,淩宜生眼睛一抬,見那領口深處,有兩個碩大半遮的乳房露出,不由一呆,全身被震住。高音直起身來,淩宜生忙把目光轉向彆處,心思早亂了,隻覺得體內有一股巨大的火焰要噴出,萬分難受。
難受足足持續了一整天。黃昏後,高音取了院內的衣服去洗澡,淩宜生忍受不住,悄悄站到洗澡間的門口,聽到嘩嘩的水聲,腦中幻覺出女人赤身的樣子。聽著聽著,突發奇想要在門上找出一條縫。瞧了一遍仔細,真得找到一條細縫,隻是太細,什麼也看不清。直到水聲止住時,淩宜生已是疲憊萬分,回到房間掀起被子蒙頭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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