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上午,皇帝帶著朝中重臣祭奠祖皇,安家忠烈皆埋骨於此,安家人自然會與皇帝一同前往,待祖皇祭奠結束後,直接去祭奠安家祖輩。
楚懷安以往在朝中任的是閒職,又不喜歡祭奠時的繁瑣儀式,都會選在下午避開眾人再來。
原本以安玨的資曆是沒資格直接進皇陵的,但這次宮宴上他行事太過任性魯莽,安家家主便叫他一同前往,讓他跪在列祖列宗的墳前好好反省自己的過錯。
楚懷安帶蘇梨一起過來本來是想讓她不要惹什麼麻煩,卻不想陰差陽錯的,叫她被麻煩撞了個正著。
“見過安主蔚!”
蘇梨福身行禮,腦袋低垂,從靛青色的衣領露出一小節雪白的肌理,細嫩纖細,極美卻又極脆弱。
以安玨的手勁,隻要抓住她的脖頸輕輕一捏,就能將這一節脖子擰斷。
“蘇小姐不必如此客氣。”
安玨說著伸手將蘇梨扶起來,好巧不巧,正好是扶的蘇梨纏著紗布那隻手。
待蘇梨站直,安玨也沒有鬆手,反倒將寬大的衣袖往下撩了一些,直接抓住蘇梨的手腕。
肌膚相貼,說不出的軟嫩熨帖,安玨不由得用拇指摩挲了兩下。
武將指腹粗糲,在肌膚上磨過,餘下火辣辣的觸感,蘇梨有種自己會被安玨磨下一層皮的錯覺。
“阿梨的手真是冰肌玉骨,那日魯莽不曾想將你傷了,若是留疤可就罪過了!”
安玨嘴上道著歉,可手上動作卻越發孟浪,幾乎要順著蘇梨的小臂爬進袖中摸到她的胳膊。
“安主蔚儘可放心,侯爺憐愛,請了最好的大夫替我診治,得此厚愛,便是留疤,也是我的福分!”
蘇梨故意搬出楚懷安來壓他,說完手上用力,甩開安玨,撤身要後退,安玨忽的一個大步上前,強橫的攬住蘇梨的腰,將她撈入自己懷中。
男人的力氣很大,稍稍用力,蘇梨便被壓得幾乎能感受到他強硬的胸肋骨,這樣近的距離,幾乎是一瞬間,蘇梨就發現了他的身體變化,正好抵在蘇梨腿間。
與楚懷安給蘇梨的感受不同,在察覺到安玨的變化以後,蘇梨胃裡立刻翻湧起惡心來。
像極了當初被胡人壓在身下的屈辱。
身體本能先於意識,蘇梨抬手就給了安玨一巴掌。
那一巴掌她不遺餘力,打完之後,整個手掌都火辣辣的發麻,片刻後才泛起針紮似的疼。
安玨的側臉緊繃著,刀鋒一樣冷銳,麥色的臉上很快浮現一個巴掌印。
“你敢打我?”
安玨勒緊蘇梨問,語氣裡三分詫異七分惱怒,好像蘇梨乾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
他凶起來時表情很有威懾力,可蘇梨半點都不懼怕,臉上露出冷笑:“安主蔚難道不該打?”
蘇梨反問,不給安玨回答的機會,屈膝往上一頂,安玨察覺到連忙後退避開,腿間已經隱隱抬頭的部位還是不可避免的被蘇梨的膝蓋撞了一下,痛得他皺眉,然而還沒站定,蘇梨又騰空來了個飛踢,安玨用手臂格擋,被蘇梨踹得後退幾步,險些沒站穩。
蘇梨穩穩落地,衣擺在空中劃出一道極優美好看的弧度,右腳踩著軟底繡花鞋往後挪了一點,身體微微前傾,半踩著弓步,保持著隨時都可以進攻的姿勢。
安玨也是在軍營中待過的人,自然知道蘇梨露這兩手並不簡單,知道自己輕敵,頓時有些懊惱。
那日在宮宴上他並沒有和蘇梨真正交手,嚴格來說隻是蘇梨被他追著吊打,他本以為蘇梨也就是膽子大點,會寫花拳繡腿,沒想到她的腿腳功夫竟然這麼利索。
袖子上被蹬了兩個鞋印,頗為礙眼,安玨拍拍袖子,沒再急著攻擊,隻沉著臉提醒:“襲擊朝廷命官,蘇小姐可知該當何罪?”
他搬出身份想壓蘇梨一頭,蘇梨淺淺一笑,從容反擊:“皇陵重地,安主蔚放浪聲色,白日宣淫,強搶民女又可知該當何罪?”
蘇梨一口氣給安玨數出三項罪名,隨便一項都是夠得上砍頭的大罪,她向來做事周到,若不是想清楚其中利害,斷然不會輕易對安玨動手。
果然,一聽這話,安玨的臉又沉了幾分,他朝蘇梨走了一步,似乎想拉住她,蘇梨轉身就往皇陵入口跑,守在入口處的守衛立刻將長戟叉在一起攔住蘇梨的去路。
蘇梨也不硬闖,扭頭看向安玨:“安主蔚,這裡是皇陵,莊嚴肅穆,你我之間的恩怨,改日再算也不遲,若是擾了列位皇室的魂可就罪不可赦了!”
蘇梨挺直背脊站著,門口那兩個守衛不像是攔著她不讓進的,更像是她的幫手。
安玨自然也知道今日不是算賬的好時候,蘇梨會出現在皇陵,多半是和楚懷安一起來的,若是在這裡對上,還不知道誰吃虧。
想清楚這點,安玨的臉色稍好了一點,看著蘇梨意味深長的說:“蘇小姐說得有理,我們來日方長!”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格外用力,蘇梨讚同的點點頭,隻差在臉上寫著‘隨時奉陪’幾個字。
安玨的拳頭捏得哢嘣響,強忍下將蘇梨的腦袋擰下來的衝動轉身離開,他一走,蘇梨也回頭衝兩個守衛頷首致歉,這才回到馬車旁邊,車夫被嚇得一臉醬色,見蘇梨走過來都還沒緩過神來。
蘇梨也沒開口解釋,手一撐坐到車轅上,安靜的看著皇陵入口,如果不出意外,陸家人百年之後,都會葬進這裡,而她,不知此生還能不能求個善終……
想得出神,楚懷安和楚劉氏走到馬車前了蘇梨都還沒發現。
“傻了?被附身了?”楚懷安伸手在蘇梨眼前搖了兩下,忍不住調侃:“爺就進去上個香而已,又給我鬨什麼幺蛾子了?”
“沒什麼,等著無趣走神了而已。”
蘇梨拉回思緒回答,撩開馬車簾子讓楚劉氏上車,楚懷安看看她,又看看眼神慌亂躲閃的車夫,沒急著戳穿蘇梨的謊話,跟著上了車。
回城的時候,蘇梨還是被楚懷安拉進了馬車裡,許是在祭奠的時候想起了往事,楚劉氏一臉心事重重,並沒有管楚懷安和蘇梨。
馬車進了城沒多久被一個人攔下,蘇梨掀開車窗簾子,一張歪眉斜眼的臉猝不及防映入眼簾,醜得有些嚇人,蘇梨一時沒認出人來。
“侯……侯爺,明日可有時間?攬月閣來……來了新人,美……美死了!”
這人說話舌頭都捋不直了,可提到美人時,眼底的下流卻絲毫不減,正是蘇梨之前在尚書府的壽宴上教訓了一番的賈公子。
不過她那日出手隻是想讓這位賈公子長長記性,彆成天把腦袋當擺設到處調戲人,隻要及時找大夫把酒杯拿出來就沒問題,怎麼會落得如此境地?
蘇梨哪裡知道這位賈公子自從腆著臉和楚懷安攀上關係以後,便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到處狐假虎威,那日他急吼吼的去找大夫,被人暗中使絆子,酒杯取出來以後,說話也不利索了,不知被人暗中嘲笑了多少回。
“賈兄你這嘴都瓢成這樣了,還有心思做這事呢!”
楚懷安調笑,大約是聽慣了他這樣說話,賈公子並未聽出他的嘲諷,故意挺了挺胯:“嘴不……不利索了沒關係,隻要這……這裡的家……家夥事還……還成就行!”
這動作放浪得很,路過的行人全都鄙夷的看著他,順帶著也偷摸著看馬車裡坐著什麼人,楚懷安不想跟著他一起丟臉,很是及時的放下簾子,沉聲應了一句:“明日午時,攬月閣見!”
“侯……侯爺一……一定來啊!”
賈公子興奮的追在馬車後麵喊,車夫約莫也看不慣他這樣的行徑,將馬鞭抽得啪啪作響,將他遠遠甩開。
馬車裡隻剩下吱呀吱呀的聲音,楚劉氏忍了半天終究還是沒忍住,看著楚懷安低聲提醒:“謹之,如今你是昭冤使,行事說話當有分寸些,彆辜負你皇表哥的信任!”
這算哪門子的信任!
楚懷安在心裡反駁,麵上一派淡然:“我自有分寸。”
他向來有自己的主意,旁人越說他越是容易逆反,楚劉氏便止了話題,目光一轉,落在蘇梨身上,慣性的想叫蘇梨看著他一些,猛地又想起那些舊事,頓時像吞了一隻蒼蠅一樣難受,可惜,這世上並沒有後悔藥可以吃。
一路回府,楚劉氏似是累極了,把楚懷安打發走,自己回了院子,也沒心思吃東西,叫人準備了齋飯,沐浴焚香後進了小佛堂,不知是要贖罪還是替楚懷安祈福。
楚懷安沒心沒肺的回到自己房間癱著,聽見下人傳報說有人登門拜訪,隻讓收禮,卻一概不見人。
從下午到晚上,前後一共來了四撥人,都被拒之門外,送來的禮倒是都擺到了楚懷安麵前,拆開一看,不是玉石就是銀錢,出手最大方的,送來了一紙房契,因上麵的落款是‘安無憂’三個字,蘇梨多瞧了那房契一眼。
房子在城東,離逍遙侯府不是很遠,周圍開著不少店鋪,交通便利,地勢繁華,倒是極適合金屋藏嬌,這樣一處宅院,怎麼說也要好幾百兩銀子,除此之外還得有關係才能買下,安家大少爺怎麼出手如此豪氣?
蘇梨拿著房契思索,楚懷安挑眉隨口問了一句:“喜歡?”
“沒有。”
楚懷安根本沒聽蘇梨說什麼,一臉篤定道:“都拿著不撒手了,還口是心非的說不喜歡?爺不是說了喜歡什麼直接跟爺說麼?”說完從蘇梨手裡拿過房契折了幾下,塞進他隨身戴的荷包裡遞給蘇梨。
那荷包是昨日楚劉氏給他裝銅錢的,鮮亮得很,蘇梨不由得推辭:“侯爺,這裡麵的銅錢是夫人專門給你的……”
“放你這兒幫爺保管著,不成?”
“是!”
蘇梨接過荷包放進袖兜,思竹讓人抬了熱水進來給他沐浴,楚懷安不知道抽什麼風,不用她們服侍,將她們趕出來。
蘇梨倒是樂得自在,出了門徑直回自己的院子,思竹卻沒有回去,沉默的跟在蘇梨身後,一直到了蘇梨的院子,她打眼囫圇掃了一圈。
蘇梨先前沒回來,可院子裡早就亮起了燈籠。
府上有規定,思竹這樣的一等貼身丫鬟,也是楚懷安特彆照顧才有自己的院子,除了自己回去休息,平時不得點燈,唯有七寶這樣特彆受寵的,才能有主子一般的待遇,入夜以後,不管院子裡有沒有人,都能點燈。
心裡的鬱憤之氣更甚,思竹不由開口:“三小姐真是好手段,回京不過短短數日,便在侯府有了一席之地,俘獲侯爺和夫人的喜愛!”
她的語氣泛著嗆人的酸,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好像蘇梨用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法子才得了如今這些好處。
“我向來手段都高明,你莫非今日才知道?”
蘇梨反問,眸光平靜,清冽得透著絲絲冰涼,思竹這幾日本就憤懣不平,如今被她一激,頓時失了理智,口不擇言:“三小姐如此高明,為何沒有教導身邊人多長點腦子?”
蘇梨此番回京是孤身一人,思竹口中的身邊人,隻有核兒一人。
聽她這話倒像是知道一些內情,蘇梨心念微動,提步繞過思竹,將院門關上,落了鎖。
“三小姐關門做什麼?莫不是想對我動用私刑?這裡是逍遙侯府,不是尚書府,你若是亂來……”
思竹戒備的警示,下意識的後退兩步,蘇梨不想聽這些廢話,開口打斷:“我不想對你做什麼,隻是你既然提到核兒,想必接下來我們要說的話,也不太適合被旁人聽見。”
思竹:“……”
“核兒年紀小,當年我自以為自己能護她周全,並未教她如何勾心鬥角,誰知後來竟害了她性命,你既然知曉內情,那便與我詳細說說,當年是誰在京中散布謠言說我與土匪私奔,是誰煽動侯爺與先生去土匪窩剿匪,又是誰趁著眾人去土匪窩尋我之時,將身懷六甲的核兒押到尚書府鞭打致死?”
蘇梨每問一句,就朝思竹走近一步,思竹聽得心驚肉跳,不知道蘇梨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這麼多事,一步步後退,不期然被台階絆了一下,思竹跌坐在地上。
地麵冰涼且冷硬,磕得她尾椎骨生疼,眼眶紅了起來,怯弱不勝。
蘇梨毫不憐惜,俯身看著她,眉眼微彎,眼角延伸出一抹妖冶的弧度:“聽說核兒死後,你們說她未婚先孕,不貞不潔,將她的屍首綁了石塊沉塘,連個全屍都沒留給她?”
聽見這話,思竹的眼睛猛地睜大,眸底的恐懼如漩渦一般,回放著當年的場景。
蘇梨沒有給思竹回憶的時間,抬起她的下巴,指尖冰涼莫名的帶著股子死氣:“核兒蠢笨,你不妨好好跟我說說,我那好姐姐是如何教你算計核兒性命的!”
說完,蘇梨的手微微用力,捏得思竹痛呼一聲,眼角立刻滾出淚來。
她今夜是魔怔了,不自覺想跟著蘇梨過來看看,想憑借這五年的伺候與蘇梨爭個高下,卻不想三言兩語之間就被蘇梨擊潰。
蘇梨不與她虛與委蛇,也不與她拐彎抹角,像一把打磨極好的刀,什麼擋在她麵前,她就刺破什麼。
“三……三小姐,你……你在說什麼,我……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離開時蘇挽月已嫁入東宮,她初入宮,手還伸不到宮外來,唯有你與主母二人在外替她謀劃,她那時已貴為太子側妃,我也名聲儘毀遠走他鄉,你們為何還要做這麼多事呢?”
蘇梨與蘇喚月,從來都沒覬覦過蘇挽月的東西,就算蘇梨曾年少無知對楚懷安動過心思,可毀了名聲以後,她也再沒有和楚懷安在一起的可能,為什麼還要做得這麼絕呢?
“三小姐,我……我沒有……”
“啪!”
蘇梨狠狠甩了思竹一巴掌,那一巴掌她用儘了全力,思竹的臉比安玨柔嫩多了,蘇梨那一巴掌下去,她那半邊臉立刻腫得老高,唇角甚至開裂流出一縷血絲。
思竹被蘇梨那一巴掌打懵了,捂著臉呆呆的坐在那裡,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五年前的事,我可以不計較,但核兒和她腹中的孩子,還有二姐和先生,我定要給他們一個交代,你不妨告訴蘇挽月,隻要我在京中一日,她就一日彆想坐穩貴妃之位!”
事情已經再明顯不過,蘇梨並不執著於要聽思竹認罪伏誅,隻先把話撂在這兒。
這話極大逆不道,思竹嚇得臉色慘白,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反駁,隻有眼角的淚珠不停地無聲滾落,見她的鬢發被打散,蘇梨俯身好心幫她理了一下,惹得她瑟縮著後退。
蘇梨勾唇笑起:“我知道你喜歡侯爺,蘇挽月當年應該也是許諾將你送到侯爺身邊,你才會死心塌地的幫她做那些事吧?”
“……”
思竹不敢應聲,臉色一片灰白,因為蘇梨全部都猜中了。
她就是為了楚懷安,害了蘇梨害了核兒。
害人的時候她沒有害怕,隻覺得緊張又刺激,隱隱還有些興奮,如今被蘇梨翻起舊賬,她才後知後覺的害怕起來,核兒被沉塘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冬日,那水冰冷刺骨,屍體綁著石塊丟下去,很快就沒了蹤影。
思竹這會兒怕的是蘇梨也會像當初那樣,想法子將她沉塘去。
“怎麼流了這麼多汗?”蘇梨撩起自己的袖子幫思竹擦了擦汗,臉上是清淺的笑意,在昏黃的燭火下染上一分詭譎,然後思竹聽見她道:“放心,五年前的事已尋不到證據,隻要你老實待著,我也不會將你沉塘去陪核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