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懷安站在門口等著楚淩熙的回答。
回憶雖然已經退卻,但久遠的悸動還是停留在心尖,楚淩熙晃了下神,隨即扶額:“謹之,就算她們的眼睛再相像,我也不會那麼卑劣去找個替身的。”
“……”
楚懷安唇角抽了抽,忍了半晌沒忍住:“蠢死你算了!”
說完摔上門離開,楚淩熙一個人枯坐了好久才起身把門拴上。
他想,如果他足夠聰明,他偷偷回京那晚,哪怕被打了一巴掌,也不該氣昏了頭就那麼轉身離開的。
他為她跨越了千山萬水,最後卻因為一個巴掌而止步退縮,如今想來終究不夠堅定果決。
楚懷安氣衝衝的離開,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去了蘇梨那裡。
時辰已經有些晚了,他拿出隨身帶的匕首想像以前那樣撬了門栓進屋,剛把匕首插進門縫,就察覺到一道銳利的目光,抬頭一看,正好和一張倒懸在房梁上的臉對上。
“……”
“……”
楚懷安放棄進屋,三兩下躍上房梁,看見陸戟單手枕在腦後躺在房頂。
“你怎麼在這裡?”
楚懷安走到陸戟身邊坐下,天還有些冷,這個時辰下了露,冷氣便往骨頭縫裡鑽,楚懷安掩唇咳嗽了一聲。
“不放心她,過來看看。”
陸戟望著黑漆漆的夜空回答,聲音很平靜,又很理所當然,好像他關心蘇梨是理所應當的事。
“哦。”
楚懷安也在旁邊躺下。
漓州的夜空不像塞北的夜空那麼明亮,也看不到漫天的星河,隻有偶爾才有一兩顆孤星,沒什麼看頭,還不如今晚江裡那成群結隊的箭魚好看。
“會擔心她那就是在乎的,為什麼不娶她?”
楚懷安輕聲問,心裡有點好笑,他這麼放蕩不羈的人,竟然一天晚上連續問了兩次這樣的問題,其中一次還是問自己的情敵。
他真是越來越不灑脫了。
“侯爺呢,是真心喜歡她嗎?”
陸戟不答反問,偏頭看向楚懷安,目光深邃,是銳利無比的探究。
“怎麼不是真心?見不得她被彆人欺負,想給她最好的一切,這不是喜歡嗎?”
“也許是把她當妹妹呢,當初侯爺不是一直都這樣做的嗎?”
楚懷安黑了臉,咬著牙怒問:“你看見妹妹會想抱她親她和她洞房嗎?”
陸戟不說話了。
他移開目光繼續看著夜空,好半天又低聲說了一句:“以後,對她好點。”
這還用得著你說!
楚懷安翻了個白眼,踢了踢陸戟的腿:“我給過你機會了,是你自己沒把握住,以後你就是把腸子悔青了,我也不會把她給你的!”
“如果我把握住了,侯爺就會給嗎?”
“想得美,跟你客套客套,你還當真了?”
……
第二天下午,蘇梨的腿漸漸恢複了知覺,她下地走了一會兒,確定箭魚的毒沒有留下彆的隱患。
過了一會兒,府上的下人前來通報,說蘇家大小姐想求見她。
蘇梨猶豫了一下便讓人把蘇月請到了後花園。
開春以後,漓州的天氣一直很明媚,前幾日還隻是小花苞的那些花已經成了脹鼓鼓的花骨朵,再過幾日就要綻放了。
蘇梨坐在八角亭中,下人備了茶水糕點候在一邊。
蘇月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她穿了一身淡藍色春裙,裙擺是層層疊疊的紗,藍色漸變到底部已成了淺淺的白,行走間如水波蕩漾,煞是好看。
她仍戴著麵紗,秀發挽了個簡單的髻,插著一支梅花銀簪,耳畔彆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走得近些,蘇梨看見她露在麵紗外麵那雙眼眸,那眸子清亮,不彎而笑,含著盈盈的水澤,一瞬間就吸附了蘇梨所有的心神。
“民女蘇月拜見縣主大人!”
蘇月說著要跪下行禮,被蘇梨扶住:“不必如此!”
她是第一個叫出蘇梨身份的人,蘇梨受封縣主時,楚淩昭正打算肅清朝堂,許多詔令都來不及下發到地方,像趙德都不知道蘇梨是有品階在身的,她一個深閨女子竟比趙德的消息還要靈通。
許是知道蘇梨心中所想,蘇月起身後柔聲解釋:“民女的兄長曾到潯州做買賣,在家書中曾提及蘇姑娘的事跡,言辭之間對蘇姑娘非常敬佩,民女也因此對蘇姑娘很是敬仰。”
潯州離京都隻有三日路程,如此一來倒是說得通。
“原是如此。”
蘇梨點頭,目光不受控製的落在蘇月臉上。
這雙眼睛太像二姐了。
縱然二姐的屍身,是她親眼所見,親手所埋,看見這雙眼睛她也還是忍不住冒出不切實際的幻想。
萬一……有什麼奇跡呢??
“今日民婦前來,是想感謝縣主大人昨日的救命之恩,若不是縣主出手相救,隻怕民婦已成漓江裡的一縷孤魂。”
蘇月從懷裡摸出一個荷包遞給蘇梨:“這個荷包是我親手做的,裡麵裝著一些香料,可安神驅蚊,還請縣主大人莫要嫌棄。”
那荷包是用上好的蘇錦做的,繡著一枝木槿花,繡工極佳,還透著股子沁人心脾的馨香,瞧著就讓人喜歡。
“做得真漂亮,謝謝!”
蘇梨接過,蘇月不好意思的笑笑:“縣主大人謬讚,大人的長姐以女紅冠絕京都,民婦這點手藝實在是上不得台麵。”
“不會,我很喜歡。”
蘇梨說著,直接把荷包掛在自己腰上。
因為是在府中,見的又是女眷,蘇梨沒有戴麵紗,低頭的時候,臉上的傷疤便顯露無疑,蘇月看見,瞳孔一縮,猛地站起來,因為動作太大,凳子都被撞翻在地。
“怎麼了?”
蘇月後退兩步,身子控製不住的發抖,像是見到了什麼駭人的怪物。
蘇梨反應過來,抬手摸摸自己臉上的疤,溫聲安慰:“隻是不小心被火燒傷的,蘇姑娘不必害怕。”
“是……是民婦大驚小怪了,請縣主恕罪。”
蘇月福身道歉,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臉色也還是白的,眼神甚至閃躲著不敢看蘇梨的臉。
蘇梨受傷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的確有人會被她臉上的傷疤嚇到,但也不至於嚇成這個樣子,難道這其中有什麼隱情?
蘇梨記下這個疑點,讓下人拿了麵紗來戴上:“是我沒有考慮周全,蘇姑娘現在不用怕了。”
戴上麵紗以後,蘇月暗暗鬆了口氣,她以為自己做得隱秘,卻不知都落入了蘇梨眼中。
“今日的荷包隻是聊表心意,明日蘇府設了宴專門答謝縣主的救命之恩,還請縣主不要推拒!”
蘇月拿出一張墨色帖子,帖子四角用金箔鑲邊,繪出鳥羽一樣的圖案,金色與墨色形成鮮明的色彩對比,大氣莊重,完全可以體現主人家的用心與身份。
“這上麵的圖案挺好看的。”
蘇梨接下帖子隨口誇了一句,蘇月的表情僵了僵:“這……是長老祭祀時穿的黑羽長袍,這在我們漓州是祥瑞德爾象征,可以辟邪。”
辟邪?
一個人穿的衣服都能辟邪,這是把他自己的肉體凡胎都一起神化了嗎?
他若真是神,為什麼還會衰老,不能保證容顏不衰?為什麼還要用活人祭祀,那些被祭祀的人,難道就不配被庇佑嗎?
蘇梨垂眸掩下眼底的情緒:“蘇姑娘親自前來相邀,自當赴宴。”
“謝縣主大人成全!”
“不必叫我縣主,叫我阿梨便好。”
“阿……梨?”
蘇月遲疑的喚了一聲,似乎沒想到蘇梨這麼平易近人,蘇梨彎眸,因為她這一聲低喚開心起來,蘇月看得一呆。
很多人都說她生得漂亮,是這漓州城一頂一的大美人,如今看見蘇梨這一笑,她才發現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若這位縣主臉上沒有傷疤的話,應當是風華絕代的美人吧。
“對了,你方才說這荷包裡裝的是藥材,蘇姑娘家中莫非有懂醫理的人?”
“蘇家世代行醫,家中是賣藥材的。”
蘇梨點點頭,原是行醫的。
蘇梨想起越家那位三少爺還沒找到妥善的人救治,剛想跟蘇月提一下,一個小丫鬟飛奔而來:“奴婢拜見縣主大人!”
小丫鬟神色慌張,卻還不忘禮數,蘇梨將到嘴的話咽下:“請起。”
小丫鬟起身後立刻湊到蘇月耳邊低語,蘇梨不知道她說了什麼,卻見蘇月的神色一變,蘇月看看蘇梨,福身行禮:“縣主大人,民婦家中突然有些急事,先告辭了!”
“好。”蘇梨點頭,複又加了一句:“蘇姑娘可否解下麵紗讓我看看你的臉?”
這個要求提得著實突兀,但蘇梨被那雙眼睛勾著,也顧不得其他。
“阿梨為何會有如此要求?”
“因為蘇姑娘很像我的一位至親。”
蘇梨認真的說,蘇月抬手揭下麵紗,露出麵紗下那張臉。
蘇梨的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她定定的看著蘇月,沒有欣喜也沒有失落。
“我像阿梨的至親嗎?”
蘇月問,蘇梨微笑,緩緩搖頭。
不像。
蘇月的臉毫無疑問是很漂亮的,黛眉瓊鼻,瓜子臉櫻桃嘴,皮膚白皙麵色紅潤。
但除了那雙眼睛,再沒有一處和蘇喚月相似。
甚至在摘下麵紗以後,那雙眼睛都不大像了。
她不是蘇喚月。
真的不是。
蘇梨覺得自己還是有點難過的,麵紗揭下的時候,好像二姐又在她麵前死了一次。
蘇月離開以後,蘇梨一個人在亭子裡坐了許久,後來楚淩熙提著一壺酒來看她。
蘇梨記得楚淩熙以前酒量不好,喝不了幾杯就會醉倒。
“王爺的酒量不是不好麼?今日怎麼想起要喝酒了?”
“想起一些事,想與阿梨同飲。”
楚淩熙說,幫蘇梨斟了一杯酒。
蘇梨沒有追問他想起了什麼,左右自己心情也不大好,有酒喝自是沒有理由推拒。
酒是甘甜醇厚的,帶著漓州特有的風情,不像邊關的燒刀子那麼烈那麼強悍,一杯入肚,便叫人由內而外的灼燒起來,承受不住。
蘇梨覺得這酒好喝,一口一口的品著,楚淩熙則是完全的借酒澆愁。
幾杯下肚,楚淩熙臉上染上一抹紅暈,眼神也迷離起來。
“王爺醉了?”
蘇梨試探著問,楚淩熙搖搖頭,單手撐著腦袋不再喝酒,蘇梨放下杯子,將整壇酒抱過來,直接仰頭灌了幾口,豪邁得很。
“阿梨的酒量也比本王好多了,本王都……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個爺們兒。”
楚淩熙小聲嘟囔,蘇梨放下酒壇,舔去唇角的酒漬。
“平日王爺都是真爺們兒,但今日不是。”蘇梨笑著說,又喝了兩口酒:“王爺借醉想問什麼便問吧。”
蘇梨的聲音很輕,通透又理智。
楚淩熙眨眨眼,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被看穿,但他確實醉了,也沒覺得難堪。
“阿梨,月兒是怎麼死的?”
他問,那一聲月兒叫得極親昵,不知在心裡這樣叫了多少遍。
蘇梨有些詫異,她對感情之事向來遲鈍,當年若不是楚懷安表現得太明顯,她也不能發現他的賊心。
楚淩熙一直克己守禮,好像跟所有人都保持著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對誰都彬彬有禮,根本看不出他什麼時候將什麼人放在了心上。
詫異之後蘇梨想起很多以前沒注意到的細節。
她想起那日婚書上的印章紋路是昭和草。
想起當初她未離京時,楚淩熙總喜歡給她買一些零嘴,每次的分量都很大,完全夠她分給二姐一半。
想起有一年元宵節,二姐生病沒能出去看花燈,卻有人讓小廝給她送了一隻老虎花燈,那花燈分明是他猜燈迷贏來的。
他的喜歡不像楚懷安那樣顯山露水,像延綿春雨潤物無聲。
蘇梨想問他為什麼不直接求娶二姐,想問他為什麼不早點回京找二姐,但那些紛雜的情緒,都被他的問題變成刀刃插在心間。
變成遺憾,痛得人難以呼吸。
“二姐是因我受到牽連,被安家反賊所殺,一刀封喉,我趕到時,她已經被裝殮好,我親手給她釘的棺木。”
“一刀封喉?”
楚淩熙啞著聲問,他以為蘇喚月是自然死亡,沒想到會是這樣。
他記得她向來怕疼的,那個時候她有多害怕?
心頭絞痛起來,楚淩熙想喝酒壓下去,卻拿不穩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