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怪十二年前的那個傍晚,深秋的陽光過於燦爛,白水河的溪水太過放蕩,牛兒吃草吃得忘了時光。
“八月拿”的藤蔓纏纏綿綿,盤旋在一棵木梓樹上,就像幾十年後我才見過的蹦蹦床,木梓的墨綠的散著革質光澤的樹葉和黃金一樣堅韌的“拿”的藤和比大人的手掌還要大兩到三倍的“拿”的葉糾纏羈絆在一起,互相穿插,互相阻撓,簡直密不透風,彈性十足。
媽媽叫這種生物聚落為“撓絆”,當然,那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說法,連範同老師都不會寫,叫我們寫作“蔥蘢的藤蔓”,但沒有一點交織而堅韌的感覺。
“八月拿”也是十幾年後外麵人的叫法,我們都叫一個字——“拿”。當木梓樹上的木梓蓄滿了油汁的時候,也是“拿”懸懸吊吊、金黃透亮的時候,它們就像公牛尾巴下的大“卵坨”——生理衛生老師口中的“睾丸”一樣,驕傲地在“撓絆”之下的陰涼中搖蕩。
我和野香爬上“撓絆”,整棵樹和藤蔓都在我們腳下蕩漾。我們盤腿而坐,“拿”的果實觸手可及,掰開柔嫩脆實的果皮,金絲一樣的果瓤包裹著黑亮的種子,含著嘴裡,甜絲絲的,黃澄澄的果汁,塗抹在嘴唇和腮幫子上。
野香卻不吃,她說,這太像牛的那個東西,女孩子不要放在手上。
她最喜歡的是站在樹杈子上,“一、二、三——”把整個“撓絆”踩得上下搖蕩,我們站在上麵,就像飛一樣。當幾十年後,我看到那美國來的《泰坦尼克號》裡,傑克和露絲手把手站在船頭上學著翱翔,我第一眼就看出,這是在學我和野香當初的模樣。
那時,她就是踩著雲朵的嫦娥,我也是蟠桃樹上的弼馬溫模樣!
如果時光能停止,那就停在那日月交接,被我們倆獨獨霸占的天空吧。
然而,我單知道,木梓樹是我們村最硬,最堅韌的樹木,卻不知道,怎麼它也會斷。正當我們搖得如癡如狂,把偌大的太陽都搖下了山的另一邊時,整個“撓絆”“誇嗒”一聲,像飛鷹墜落。整個世界,摔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黑暗,小小枯枝刺傷了她的右眼,而我,卻安然無恙,皮膚的一點點傷,怎抵她撕心裂肺的哭喊?
慘白的月光照耀下來,兩頭老牛在等待我倆回牛欄,我們卻怕父親的責罵,母親的憂傷,連回家也不敢……
那一段一年左右的時光,全是黑暗。在我的心裡,我已經把它全部埋葬,如果不把它埋葬,那隻能把我埋葬,埋葬我自己,我沒有勇氣,埋葬這段時光,暫且能讓我活著走下去。
所以,在新婚的前夜,我回到了闊彆十年的家鄉,那是遵照父母的旨意,見一見家族裡的叔伯兄弟,給他們帶去我即將結婚的消息。其實,一封信能解決的問題,他們卻非要我回去,說這樣才有誠意。他們心中的小九九,我心知肚明,無非是我衣著光鮮,有一份令人豔羨的職業,吃上了國家的公糧,在城市裡混得人模狗樣,有學識,有涵養,脫去了钁頭把子的粗活蠻乾,體麵又端莊。
然而,我心中的小九九,他們怎能拆得穿?
我和野香之間的故事,就是我骨頭內的傷。他們要我回去,就是要拆開十二年前裝上的鋼板,再來兩刀,把骨肉割得遍體鱗傷。
其實,我要埋葬的,不僅是那一年受傷的時光,而是那一年之後的,所有與她有關的時光,這個南風鄉,所有與野香有關的時光。
“我美,我美——嗎?”野香顫抖著的聲音把我從短暫的記憶中驚醒。
野香的淚水,滴落在我的後腦勺,由野香變涼,由涼變冷,由冷成冰。每一滴,都像美帝國主義的原子彈,那個倔強的“小男孩”,從後腦爬向脊椎,由脊椎鑽入心房,然後,緊緊一縮,瞬間爆炸,炸得我每一根神經,每一根毛細血管,都在顫抖,像彈棉花的那根緊繃的繩子,它彈飛了所有的飛絮,我抖乾了我的血,抖散了我的肉,隻剩下乾巴巴的纖維的殘存,像嚼得沒有一絲甜味的甘蔗的渣。
然而,我卻在她淚水的轟炸下輕鬆了。我閉上了眼睛,儘情地享受野香熱淚的蕩滌,我感覺所有的肮臟,開始溶化,滴落,包括對她的愧疚,包括背上積年累月,無人清理的汙垢。
我感覺就像一隻咬破了一丟丟縛繭的蠶,震動著剛從蛹殼內鑽出的脆弱的翅膀,繭外的天光,誘惑著我,我就要破繭而出了。
這時,淚水的雨滴的轟鳴突然戛然而止。
在那瞬間萬分之一秒的空間裡,我相信,這世界是原子彈狂轟濫炸每一寸土地之後的虛空,一切都歸於虛無和屬於“0”的寧靜。
空,是無上美妙的境界。
如果不是它太過於短暫。
兩張大繭突然緊緊地包圍了我的頭臉。緊繃著的老繭帶著一股鋼鐵般的涼意和意誌。就像五十多歲的母親的手,我知道,她捋扁擔,砍柴火,抓糞桶,挖泥坑,剝茶殼,久經烤打,百煉成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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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野香,才二十七歲。
她的手是如此之大,以至於隻留下我的呼吸和眼睛。
她越抓越緊,越抓越緊,仿佛是要扼住我的呼吸。隻抓到她的雙手在顫抖,我的腦袋和脖子使上了全部的勁,以防止腦袋像熟透了的西瓜一樣,炸裂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