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元童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人有二心,豈享安適?”
“很嚴重?”
庾元童點頭,“我覺得是。”
李嗣衝聽罷,沉聲問道“劉公公去北狄前交代的?”
庾元童搖搖頭,“和他無關。”
李嗣衝聞言忽然展眉,長舒了口氣,吊兒郎當道“那我就放心了。”
庾元童微微錯愕,問道“什麼意思?”
李嗣衝笑道“所謂師逸而功倍,弟勞而功半,元童你這小家雀兒,哪裡比得上劉公公老辣?對何肆,劉公公全然是當成親孫子看待的,我知道他走前偷偷去看過那小子一次,他無甚交代便是好事,至少證明還不是什麼眉睫之迫,說不定等他歸來再替那小子渡此劫波也不遲。”
庾元童聞言,哭笑不得道“永年你這嘴,你是怎麼做到前半句貶損,而後半句寬慰的?”
劉傳玉此去北狄,本就是九死一生之局,換做尋常人,總免不得留下些將死之言,而後才能了無牽掛,置之死地而後生,李嗣衝卻是能以此教庾元童寬心。
李嗣衝聳了聳肩,笑道“沒辦法,我這都是入五品偏長時走錯了路,悔之晚矣,後知後覺,弓雖強,不及舌端利。”
兩人相視一笑之後,俱是沉默。
李嗣衝看似雲淡風輕,卻在暗自思忖。
原來症結在此,完蛋玩意兒……
沒跑了,這所謂的“二心之禍”,一半是自己促成。
當初宗海和尚被天老爺奪舍,一場慘烈之戰,何肆幾乎半死,被摘了心,事後也是無奈之舉,李嗣衝說了一句玩笑話,可以給何肆換個豬心。
結果嘛,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陳含玉、李嗣衝、劉傳玉,三個臭皮匠你一言我一語,還真攛掇出一個將就法,去昭獄挑一顆人心,李嗣衝算是狗頭軍師,劉傳玉則是捉刀的那位。
沒辦法,那時候的何肆無心可用,滿身破落,隻能是牽蘿補屋,剜肉醫瘡。
最後是借那反賊李密乘的心臟一用,以霸道真解做引子,移花接木,不算難事。
現在想來,也多虧了那落魄法中有操弄吞賊魄的秘訣,不然換心之舉天方夜譚,又與那外邪入體何異?
一個十四歲的少年,用一顆壯年之心,哪有契合之說?估摸用著也榔槺,全然不算稱心。
沉悶半晌,李嗣衝輕聲道“怎的付出這麼多代價換來的體魄還是如此?我原以為這落魄法如何了得,原來也不儘如人意。”
庾元童卻不認同李嗣衝這話,反駁道“甘瓜苦蒂,天下物無全美,連陛下都幾番求索的功法,被你說得有些不堪了。”
李嗣衝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水,一飲而儘,豪爽得像是浮一大白,繼而醉酒無狀道“陛下那是情況特殊,另當彆論,否則我還真敢罵他一句吃著鍋裡的,看著碗裡的,我又不是沒見過這落魄法,你看我稀得練嗎?”
庾元童對此哭笑不得,真如哄騙醉酒之人般順毛擼道“您有什麼不敢的啊?即便是指著他鼻子罵,那也是忠臣犯諫。”
李嗣衝也笑了,言正若反、亦莊亦諧道“說真的,他能當皇帝,是咱的造化,也是這天下百姓的福分啊。”
彆看陳含玉總是一副玩世不恭、尖酸刻薄的樣子,貌似沒有一點仁君氣象,其實已經難能可貴了。
投胎成一朝太子,大抵不是什麼好事,最是無情帝王家,縱觀曆史,太子之位被廢黜者,十有四五,即便最後即位,也不乏得位不正者。
哪家太子不是三更燈火五更雞這般過來的?說難聽點,除了衣食住行富足些,心神日日都受煎熬,平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天惹皇帝不高興了,下臣被參個結黨營私、荒淫無度、貪汙受賄等等罪名。
月不成問題,十幾年乃至幾十年呢?長此以往,哪個心裡不扭曲?哪個不幻想有朝一日自己當了皇帝後……?
遇到苛責些的父皇,每天還要起早去乾清宮問聖躬安和否?是否心嘴不一,心底巴不得皇帝老子早些死?
一朝即位,說句大不韙的話,就是小人得誌,窮人乍富也不為過。
可小人得誌最多猖狂,窮人乍富最多揮霍,皇帝無道,便要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所以如陳含玉這般能在儲君之位時被罵荒淫恣肆、不學無術,而又輕而易舉臨危繼任的另類的皇帝,對於廟堂群臣而言,實乃幸事。
隻要他不犯渾,肯聽勸,心懷慈悲,就已經勝卻諸多皇帝了。
若是有生之年能攘外安內,中興離朝,死後廟號稱祖,萬世不祧也非夢囈。
聽聞李嗣衝之言,庾元童感同身受,點頭稱善,卻是玩笑道“你這話諂上意味太重了,我可不幫著上達天聽啊。”
李嗣衝剛要說些什麼,隻聽“咻”的一聲,似是箭矢破空,霹靂弦驚。
他偏長善射,耳力不凡,瞬間鎖定聲源。
轉頭仰視,卻是來不及看到什麼東西急如星火般劃破長空。
視線越過巷內簷牆,遠遠隻看到一隻八哥扇動翅膀,驚慌撲騰,口中念念有詞,“老爺吉祥,老爺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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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嗣衝雙目微眯,似乎想起了些什麼,麵色陡然嚴峻,起身徑直離去。
庾元童見狀也是跟上,隻不過他沒忘了替李嗣衝結賬,上下摸索幾番,這才掏幾枚銅錢,仔細數了數,一一攤開四仙桌上,這才不急不緩抬腳。
又是第二聲破空響徹,然後接連不斷,李嗣衝走出封丘巷口,才看清聲響來源是那投擲的一枚一枚石頭的何肆。
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四散開,驚懼,卻是大多沒有遠離,而是帶著幾分好奇打量這個扔石子有射火銃氣象的醜陋怪胎,還有一半視線是看這個怪胎牽手的玉美人兒。
李嗣衝無奈,低罵一聲,“這渾小子,真不安分,等會兒該把兵馬司和巡捕營的人招來了。”
何肆鬨出這動靜不小,不知道還以為有人朝天放炮呢,離律民間私有人馬甲、傍牌、火筒、火炮、旗纛、號帶之類應禁軍器者,皆是重罪畢竟京中無大事,巡捕、兵馬、錦衣番子總不能成天想著爾俸爾祿,民脂民膏,相信很快就會蠅趨蟻附、聞訊而來。
李嗣衝大致猜到了那盤桓低飛的八哥的根底,十有八九就是曾經汪靈潛在有福茶肆一氣嗬活的那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