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三織匠進了屋,敤得織布機的梭子“乒乒”響。滑石痞子吸了三兜南京煙,喝了我大奶奶泡的老柄葉茶,出門剛走到安門前塘,遇上我鬆山衝二十五伯,說“二十五爺,你枳殼大叔家裡,兩個女兒要出嫁了,你這個當第一親房的,不去打個轉,好意思嗎?”
我二十五伯下巴的胡子,還不夠仙家一樣的長。他說“哎喲,我枳殼大叔,這麼大的事,怎麼不做一句聲呢?我得去打個轉噠。”
織匠師傅進了屋,我家裡有了點小小的喜氣。我大奶奶教著曲蓮,我二奶奶教著半夏,怎麼把布鞋子的麵子,和布鞋的底,用漂染過豎麻繩子,縫合到一起。
我二爺爺磨著切鞋邊的小皮刀。布鞋子做好後,最後一道工序,就是切鞋邊。
我們西陽塅裡的土著們說“看男人,看土邊;看女人,看鞋邊。”
真正的男人,修整過土邊,平整,整齊,漂漂亮亮,大氣若凝,邊線就像一頁《詩經》的書邊,有著無限的韻味。
真正的女人,切過的鞋邊,自然,光滑,飽滿,曲線玲瓏,鞋邊就像是蛁嬋的臉,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有一種說不出口的舒服感。
還有四雙布麵子,沒有縫上鞋底子。兩雙夏季穿單鞋子,兩雙冬季穿的棉絮鞋子。
我大奶奶發了話
“曲蓮,半夏,我要考一考你們兩個人的眼光和針線功夫。曲蓮,等你的未婚夫方海一來,你要看清楚了,他的腳板,有多長?他的腳板,是扒頭腳,還是梭船腳?腳背有多高?半夏,你也一樣的,等你未婚夫天冬一來,你要仔仔細細,看清楚天冬的腳呢。”
“老帽子,你這道考試題,有點難度呀。鞋子合不合適,隻有腳知道。”我大爺爺笑道“曲蓮,半夏,新娘子賢不賢惠,看看你們給丈夫做的鞋子,就知道。”
我二奶奶也出來傳播經驗“曲蓮,半夏,你們兩個人記住,做鞋子,記得要稍微緊一點,布鞋子,穿久了,有鬆動的。鬆與緊,是有一個度的。大鬆了,就像打龍船卦一樣,鞋子趿著走,走不起步,反而是個累贅。太緊了,把腳趾頭都逼彎了,男子漢,怎麼走路?怎麼乾活呢?”
我二十五伯走進屋,向我大爺爺、二爺爺唱個叩,說“兩位長輩,曲蓮和半夏出嫁,也不通知我們這些親房?我們多多少少,也要來表達個意思,是不是?”
我大爺爺說“二十五爺,如今家家戶戶,哪個人,不是餓得做鬼叫?我們實在是汗顏,逼不得已,才匆匆忙忙,把兩個女兒嫁出去。你是自家親房,莫見怪,才是呢。”
“二十五爺,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大奶奶說“我問你,陰曆七月份,有哪幾個日子,是黃道吉日?”
我二十五伯,仔仔細細,輪過六十花甲,才說“大嬸哎,這陰曆七月,哪有什麼好日子?都不行咧。”
我大爺爺說“擇日不如撞日。古人說得對,初三十一,都是好日子。十一呢,是七月中元節,接祖先回來的日子,肯定不行的。就定在初三吧。”
“大叔哎,我看你是老糊塗,陰曆七月份,正是,正是閻王…反正沒有好日子。你是長輩,要鄭重考慮呢。”
我二十五伯是自學成才的巫醫師,陰陽師,氣象師。他講的話,自然有七分臭道理。
我大爺爺枳殼,心地裡,生著一堆木炭火,而且,越燒越旺。我二十五伯講的這些鄉俗,哪裡不曉得呀。隻是心裡有苦不能說,家中的飯鍋子,已經揭不開了。嫁掉兩個閨女,是給她們兩條生路呀。
我大爺爺說“二十五爺,我初三日嫁女,堅決不能改。”
“這樣好不好,大叔。”我二十五伯思索良久,似乎明白了我大爺爺的心思,說“新娘子到新郎官家裡,先莫拜堂,暫住一段時間。到了陰曆八月份,有的是黃道吉日,由男方挑個好日子,再舉行拜堂儀式噠。”
“暫住就暫住。”我大爺爺心裡想,二十五爺呀,你這個餿主意,叫做脫了褲子打屁,多此一舉。
過了兩天,大埠橋曾家排上的專職大媒人,曾大老婆,她走路的姿勢,活像個吃飽了食物的老鴨婆子,踩在一個木臉盆大的小球球上,左腳一晃,差點往左邊球邊上倒下去;右腳一搖,差點往右邊的球邊上倒下去。一拐一瘸,走進了添章屋場的地坪上。
我二奶奶茴香,當真擔心,若是曾大老帽子,左摔一跤,右摔一跤,會把腳下的那個小球球跌碎了。
“枳殼大娘,陳皮大娘,好事成雙,喜事連連。你們猜猜,我身後這個女子,是哪個?”
我大爺爺,我大奶奶,我二爺爺,我二奶奶,我的幾個姑母,從未見過這個女子,眼裡滿是疑問,曾大老帽,你唱的是哪出戲呀。
曾大老帽將身後的女子,牽到我大奶奶的手裡,說“杜鵑,這是你婆婆,枳殼大娘。你快叫媽媽。”
穿著粗布衣裳的女子,黃黃的頭發,乾瘦乾瘦的一張臉,也不曉得怕醜,低著頭,對我大奶奶,低低地叫了一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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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是杜鵑,我大奶奶心裡明白了八九分,這個女孩子,肯定是我二伯父瞿麥相過親的女子,杜鵑。
我六姑母夏枯,聽說是杜鵑,將手中鞋底,往盤箕中一丟,一跳就起了身,捂著臉,走進房裡,聽到門一磕,接著就傳出哭聲。
真莫怪我六姑母夏枯生氣,誰願意拿自己的大半輩子,去陪伴一個傻子?
杜鵑卻是一副堅毅的神色,對我大奶奶說“娘,我叫你娘,你或許十二萬個不舒服,你心裡,或許不認可這個兒媳婦。我曉得,夏枯妹妹,嫁給我那個哈巴哥哥杜仲,好比是鮮花插在牛糞上,當真是可惜了。我和我媽媽講了多次,不要兌什麼扁擔親,莫耽誤夏枯妹妹的青春,但我那娘老子,死活不肯聽。我今天來,隻想問娘一句話,娘,娘,你告訴我,瞿麥哥哥,他在哪裡啊?”
我大奶奶說“杜鵑,你來問瞿麥的下落,是什麼意思?”
“娘,我已經叫你為娘了,我的意思,你應該是懂的。”杜鵑說“我不願意考慮,夏枯妹妹,是否嫁給我那哈巴哥哥杜仲,但是,我是嫁給瞿麥哥哥的!”
“哎呀呀,杜鵑。”我大奶奶說“你一個女孩子,大言不慚,不聽父母之言,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我活了幾十年,像你這樣的烈性女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呢。”
我大爺爺朝我二爺爺使個眼色。我二爺爺對杜鵑說“杜鵑姑娘,我曉得你是個有個性的女子,有些話,真不方便當著眾人說。紫蘇,紫蘇哎,你帶著這位杜鵑姐姐,先到你大姐金花家裡去,我隨後就過來。”
杜鵑沒辦法,隻得隨紫蘇,往響堂鋪街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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