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碩接著道“於是,饑荒來了,阿爺阿娘餓死了。他們把僅存的一些糧食留給你。你吃了三日,糧食沒了。你便隻能去啃樹皮,但你卻發現,不僅村裡的樹,就是連那山上的樹都被人扒完了,就是樹上的葉子,也十不存一。你沒東西吃,便就隻能跟著叔父流散,今日到禹州,明日到徽州,你們像是蝗蟲,走到哪,哪裡便遭了災。你年紀小,有一日,叔父把你交給了一個陌生人,說他那裡有吃的。你跟著那陌生人去了一處山洞,洞中生了火,架了鍋,鍋的一邊陰暗角落裡,堆著一些骨頭。你以為你終於能吃上一口東西,可你發現那帶你來的陌生人,方才還關懷備至,一路護你周全,生怕旁人碰你一下。此時卻忽然掏出了一把並不鋒利的竹刀,眼神裡露著貪婪與饑餓的神色,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你……”
趙碩說到這,暗歎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趙四與琳兒一時愣住了,涼王又是如何說起這等慘事?
“五十年前,大唐有口七千餘萬……”趙碩抬頭,看著二人,“可興慶元年初調,已不足一千四百萬!阿爺派我西巡,小四你可知我都看見了什麼?便就是無田可種,無屋可住,難民與災民千千萬萬,顛沛流離,浮屍百裡!亂墳崗上鴉群遮天蔽日,荒地荒田赤野千裡。”
肆公主深吸一口氣,“那不是有田有地麼,怎地不種?”
“種?”趙碩冷笑一聲,“丁男上陣打仗,老弱婦孺操持家務又能種幾畝地?種出來的糧食都不夠交稅,誰還願意接著種地?反正是死,逃出去,說不準就能活。”
趙琳兒深有體會,說道“平涼當初就是此等情形,若不是元良兄長,怕是全裡人都要餓死在那個冬天。”
“那時的河隴與劍南尤甚!”趙碩道“因為挨著吐蕃,是以此二地的糧食都征收去當了稅糧。從關東、黔中、淮南、江南運來的救濟糧食又參差不齊,而且到達時間不一,這才導致了河隴與劍南的饑荒。元良獨樹一幟,另辟蹊徑,帶著平涼捕魚、開荒開渠。不靠不等賑濟,自力更生,造福半個涼州。看似簡單,說起輕巧。但想來這其中也吃了不少的苦頭,花了不少的心思。他對農事的重視,遠比這括鳳台上下眾人要深刻許多。是以他這首《憫農》,才是真真切切地直擊要害。阿肆!”
“啊,在呢,兄長!”趙四聽趙碩說起這不過數年前的舊事,眼前便浮現流民百裡,衣不蔽體的景象,又想起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躬身持鎬,帶著身後一群破衣爛衫的鄉民,在長滿荒草的土地裡揮汗如雨的場景。
好在這景象後來變成了顆粒滿倉,渠水縱橫,否則這慘狀,讓她在接下來的日子都揮之不去。
趙碩正色道“阿肆,為兄隻問你,渠國公圈地的事,你可知情?”
“圈地?”趙四一臉茫然,“我夫家良田千傾,又何必圈地!?兄長這是要問罪麼?”
趙碩不置可否,道“為兄不過河隴節度使,哪裡又能管到長安來。阿兄是想提醒你,回去與你家郎胥還有你家公爺說,聖人雖然對有功之臣寬宥,但若是牽扯到農事根本,導致流民爆發,他是絕不會放過任何一人的。”
趙四見趙碩認真,不敢違拗,於是點頭道,“阿兄說的這事,小四知道了。回去我便與駙馬說說。若真有此事,也讓他趕緊撒手,不要牽扯進去。”
“如此我便放心了。”趙碩笑笑,看向了琳兒,琳兒見他看了過來,連忙行了一禮,“殿下。”
“琳兒,你這叫得不對啊!”
琳兒羞紅了臉,見左右並無不相乾人等,才開口輕聲喚道“書德哥哥。”
趙碩臉上浮現出笑容,道“在平涼時,琳兒還讓我抱,這會兒已長得如此出挑,再讓我抱,我卻是抱不起了。這些日子也沒與你們說說話,今日有空,不如與我說說,在長安這幾年是如何過的?”
……
這次詩會是官方例行舉辦的一次集會,原本也不指望碩果累累。至於發現了什麼人才或是才子,鄭西元心裡也有個數。他將詩會上認為好的一些詩詞收錄起來,須得編纂成冊,遞給聖人過目。
大唐的才子多善遠遊,他們把在旅途中發現的人或事,要麼是風景、風俗之類的寫成詩卷。若是有心仕途,便將詩卷呈送朝中有些地位的長者或是官員,得到朝官青睞舉薦,科考時也就有了後台靠山。此謂之“行卷”。
這兩年大唐逐漸恢複了一些元氣,來找鄭西元遞卷的學子也漸漸多了起來。此次詩會這其中許多人也湊了熱鬨,但說實話,他始終認為這些人的水平,甚至還不如一個趙元良。
於是不免感歎,打仗打了五十年,打沒了大唐的文風。這朝堂上,上至聖人,下至七品錄事,想挑幾個正經八百的文官,難上加難。一眼望去,雖說滿朝文武,但其中有些地位的文官其實不過是脫了軍鎧的老丘八而已。
這朝中風氣也開始漸變,沒有文官的牽製,武人們動不動就要滅了這個,弄死那個。尤其說起南詔國來,舉朝上下那是勠力同心,完全忘記了去年被人團滅十萬人的尷尬。他們都將罪過歸咎於林仲,卻不知大唐既興於窮兵黷武,亦敗於窮兵黷武。就算眼下能中興,可又能經得起幾次折騰?
是該重建文官體係了。
鄭西元坐在回城的馬車上,翻弄著手裡的詩卷。
翻到《憫農》時,鄭西元心中不免想到,趙元良原本布衣,雖興起於征伐,但卻體察民間疾苦。若是讓他卸去兵甲,執政一方,會是一番怎樣的景象?若是讓他入文閣,執政於朝堂,又會如何?
想到這,鄭西元不免苦笑。
趙元良啊,這可是大唐如今的戰神,吐蕃眼中的殺神。讓他入文閣,誰能預料是好是壞呢?
……
趙正坐在渭水河邊,一竿子甩下去,水中嘩啦一聲,鉤沒於河底。沒來由地,鼻腔裡忽然一陣奇癢,趙正一時沒忍住,“哈欠”一聲,頓時噴了滿嘴的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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