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時。
太極宮又下了一場雪。
甘庭殿屋簷下結出的冰淩已足尺餘,冷風亂流隨著漫天的雪花自四麵嘯來。趙正點了一盞燈,特意打開了木窗,讓那風吹在臉上。瞬間的寒流惹得桌角的火炭也黯淡了不少,一捧雪花緩緩地落在趙正的發上。
他睡不著。心裡想著的,不知這天寒地凍的大散關,是怎樣的一般情況。也不知赫連雲天,他到沒到,人是否救下了。周家姐妹,不是普通農女。周盈內裡剛硬,周春大大咧咧,與亂中被人圍困,若是真沒有逃生的希望,又不知會乾下怎樣的蠢事。想他那一雙兒女,隻從安西回來之時才相聚不到數月,瑞兒玲瓏初見他時,倒不如趙旭一般熱情。此時,卻又受他趙正牽惹,這個父親做的當真是死有餘辜!
桌麵上的《金剛經》被那風胡亂地翻著,一支蘸了墨的毛筆卻沒有寫下一個字。
鄭西元這個老狐狸,他大抵是知道趙正的性格,河隴出身,罡蠻霸道。安西所作所為,鐵門關淹死上萬人,疏勒到於闐的一路上,又被玄甲軍殺了了多少約茹百姓和傷兵?龜茲城外,如今還聳立著當初用匪首築成的京觀。這種種,讓他趙正背上的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名。自問安西之行,確實手段狠辣。雖然傳言並不全是事實。此時靜下心來想想,但若果真惹急了眼,他趙正難不成真能率玄甲軍血洗宮門,用刀砍了那毒婦以報心頭之恨?
內侍提著燈籠,裹著裘衣自寢殿而來,輕輕地敲響了偏殿的木門。
“趙相,聖人差奴給您添些碳。”
趙正虛掩了窗戶,應了一聲。高隆盛悄悄推門而入,身後兩個小太監提著裝了木炭的籃子緊隨其後,動手將那炭盆移到了屋外。
“高內侍,聖人還未歇息?”
高隆盛麵上無甚表情,隻道“方才西北方向來了奏報,說是大散關關城剿匪,玄甲軍也是去了的。兩方通力配合,已是得手了。捷報直達聖聽,蒼宣侯,無礙了!”
“聖人?”趙正心裡一跳,站起了身,暗道這事難道聖人也知曉?
“玄甲軍戰力無雙。”高隆盛不置可否,隻是點頭,肅立道“傳聖人的話,玄甲軍配合城關軍剿匪,勞苦功高,命奴於玄甲軍歸來之時在城外十裡攜酒肉犒賞。另傳,左司趙相忠君體國,自隴右時起,為大唐所立戰功赫赫,功勞甚巨,病榻救朕性命,朕亦感懷,每每夢中醒轉,便想起安西數千白發老兵,終得聯絡,想起河隴興盛,不負朕之夙願。若是沒有元良救護,朕又豈有命在?若是沒有元良這數年的經營,朕又豈能安睡?元良安西之功朕尚未重表,蓋因朕亦不知何等表彰可襯此不世功勳,此為朕之過錯。如今元良二品勳銜,三品職事,蓋無左升先例。然重功重賞之臣,朕仍掛記,今日思之,夜不能寐。歎聲之餘,思來想去,唯賞元良之妻子,權以慰藉元良之心。元良有妻周氏,原為淑人,有子曰瑞,聰明伶俐,便著禮部斟酌,加封周氏為二品誥命,賜子趙瑞承蔭襲爵!”
高隆盛一字一句不落,唱完頷首“此乃聖人口傳聖喻,蒼宣侯,聖人待您可比旁的人寬厚甚多……”
趙正聞言拱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陛下不止知道大散關發生的事,還通過高隆盛的嘴,將他趙正妻小的消息告訴了他。
朝堂爭鬥,是朝臣之間的戰爭。聖人以平衡之術駕馭朝堂,他應當知道什麼事能做,而什麼事做了就會出格。皇後的劣跡,卻不關鄭西元的事情。朝臣鬥爭,陛下或許靜坐觀火,但若是將大散關之事對簿朝堂,向皇後發難,那便超脫了朝堂的黨爭,那是直接挑戰聖人和皇權。
趙正在安西所作所為,隻使陛下扶正了他安西都護之職,賞賜同兵部尚書虛銜,是平衡安西與河隴魏王的權宜辦法。他頂著檢校兵部尚書這頂帽子回朝,卻被派去督造興慶宮,那是陛下有意打壓之舉。
但如今,在大散關出事之後,聖人卻對趙正家人加封誥命及蔭爵敕令,言辭懇切,雖是皇命,卻句句擺低,很明顯,那是在安撫他趙正。與明日前往潼關安撫太子一般,仍舊耍的是平衡之術。
趙正深吸的這口氣,便就是明白,聖人雖然足不出京,但他卻是十分地清楚,什麼事該管,什麼事不該管。
而且,這也是他作為皇後的丈夫,以帝國之主的姿態,向他趙正求和。
高隆盛揮動浮塵,道“趙相,有些事,趙相心裡還得有杆秤才是……”
趙正沒有理會,隻點了點頭。若果真大散關有驚無險,既然陛下出麵調和,左右仍舊要給皇家臉麵。但這筆賬,始終還是要記在心裡。隻不過那個瘋婆子,既是已然露出了那張黑臉,想來營州和劍南離發難的時間越來越近,雖然不知是康陸還是徐王在前,但這賬本,遲早是有清算的時辰。
趙正望向了甘露殿的方向,高隆盛稟了一聲“告辭”,帶著人又離開了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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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念抱著瑕兒,在良緇莊外自天還未亮便一直等到了午時。許莊頭生怕趙瑕尚在繈褓,天冷受了風寒,於是帶著他的傻兒子使了一塊幔布,圍在身邊。
達念翹首以盼,總算在官道上遠遠望見了一行人馬,打著黑色軍旗,護送著一輛馬車緩緩駛來,便立時露出了笑容。
許樁頭也跟著笑了起來,“仆便說了,大夫人與二夫人自然有玄甲軍護著,這一路上緊趕慢趕,也需得兩日!算算時辰,也該到了!隻是苦了夫人在這風中等了許久……”
達念點點頭,眼睛一眨也不眨,道“我這算的了什麼?大阿姐和二阿姐受了驚嚇,我總該迎迎!”
“隻是瑕兒……”
“這是我與元良的女子,我自高原而來,元良亦出身寒苦,瑕兒本該就有雍涼人的韌性。許大叔,你便不用管我與瑕兒了,讓人殺羊做飯,我去接阿姐!”說罷,達念便迎上那隊伍,朝馬車招手。
周家姐妹雖然已換了乾淨衣裳,但臉上仍舊帶著大散關留下的後怕,周盈下得車來,見了達念,眼看是淚水已是掛不住,直淌在了滿是風霜的臉上,周春卻沒她的矜持,隻是大哭了起來,一把抱了上去。
“阿念……我以為我再也見不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