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從岩北回來的荔香,進門就聽見嚼舌根的話。她放下行囊故意發出聲響,廚房內的人立刻噤聲。
荔香氣衝衝地走進廚房,徑直走向翠紅,伸手抱走桃之。另外三個人,心虛地麵麵相覷。桃之靠在荔香的肩膀上,歡快地拍手叫媽媽。
荔香走到客廳後,想到什麼似的,又走了回來。
“沒聽過貴人語遲嗎?桃之不是啞嫲!”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
桃之不是啞嫲,但大家都開始叫她小啞嫲,這個稱呼,從幼年到長大成人,家裡幾乎每個男性都這麼叫她。這個稱呼甚至傳到了學校,成了其他同學霸淩她的辱稱。
有一回過年,在飯桌上,四叔英貴拿這個稱呼調侃她。惱怒的桃之站起身,立即掀翻滿桌的菜和酒水。
“我不啞,彆叫我啞嫲。”
四叔仍然嬉笑著說
“是是是,你是不啞,我不該叫你啞嫲,真是的,小氣,愛你才會這麼叫你!”
大家看猴戲似的哄堂大笑,桃之的自尊心再次受到打擊,痛哭起來。放牛妹的臉上浮現出“有什麼大不了的”的表情,說
“彆那麼小氣,你四叔和你開玩笑的。啞嫲就啞嫲,有什麼關係,這世上多的是啞嫲,又不是隻有你一個。”
擺脫不掉這個外號的桃之,哭了無數次。她為這些人的隨便,恨了很久很久。
四歲的桃之,壓根就不知道伴隨終生的厄運已經來臨。放牛妹慌慌張地從圩鎮上回來,拍著大腿叫起來
“完啦,圩上人家講新聞,都在說慶大黴素有毒,全中國聾了好多孩子!”
原來桃之是聾的,難怪反應遲鈍,難怪話說得晚。長大後的桃之查閱過相關資料,慶大黴素是氨基糖甙類抗生素,有耳毒性,她有耳聾基因。
荔香抱起桃之,痛苦立即貫穿了她的全身,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她無限內疚地說
“是媽媽害了你,媽媽會帶你去看大醫生!”
她心裡仍然抱有微弱的希望,也許真的隻是說話晚而已,也許真的隻是有一點點笨,她害怕女兒真的因為自己的疏忽大意,聾了。
牛屎陂上的董以橫,他娶來的老婆就是聾耳朵。董以橫總是肆意地咒罵這個可憐的聾女人,反正她聽不見。另一個是獨居的老人聾曠婆婆,她聾了一輩子,彆人大聲說她壞話也聽不見,總是笑嗬嗬的。
聾人的一生會遭受無數的嘲笑和不耐煩,可憐的桃之,要怎麼麵對以後的人生?荔香的心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可是,桃之看病這件事,很快就不了了之。那個唯一想過要帶她去看病的人,很快就離開了牛屎陂。所有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徹底忽略這件關乎她人生命運的事。
對於幼年時期的許多事情,桃之沒有多少相關的記憶,僅有零零碎碎的片段——
她記得翠紅測驗她的聽力的場景。翠紅讓她站著不許動。翠紅後退一步問
“桃之,聽到了嗎?”
桃之說
“聽到了。”
翠紅再退,仍然是同樣的音量說
“桃之,聽到了嗎?”
桃之說
“聽到了。”
翠紅一直退到第五步,桃之什麼也沒聽見。桃之轉身看見翠紅和小叔英華在偷笑,她跑近前了,才聽清楚小叔說
“我都說了,五步之後她絕對聽不見。”
桃之朦朧地意識到,他們的笑,是不好的笑。但又不明白,聽不見,有什麼不好。
桃之還記得有一天夜裡下了一場很大的雨,閃電撕裂了天空,雷聲如巨大的石碾從遠處的斜坡滾來,越來越近,驚醒了睡著的她。她哭著要去找放牛妹。荔香哄著她說
“今天和媽媽睡吧。”
桃之搖搖頭,哭起來,叫著
“奶奶!”
平時都是放牛妹帶她睡。白天的桃之好說話,和誰都行。一到晚上,夜幕帳子扯下來,仿佛所有人都變成了鬼怪,隻有放牛妹還是人,桃之隻要她的奶奶。
荔香說
“奶奶今晚不在家,做客去了。”
桃之不能理解不在家是什麼意思,做客是什麼意思。她仍然哭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