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心事_燈花笑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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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心事(2 / 2)

褐色湯藥在碗裡微微蕩起漣漪,她在碗裡看見自己那張惶然的臉,那樣的恐懼無助。

她彆無選擇。

陸曈喝光了藥碗裡的湯藥,芸娘拿出帕子,替她擦拭嘴角潤濕的藥汁,笑著開口。

“彆怕,這不是毒藥,也不會要你性命。隻是會讓你難受一點。”

“我瞧你剛才喝藥很是乾脆利落,看來是個不怕苦的好孩子。”

芸娘把她往草屋裡輕輕一推,隨即“噠”的一聲,門被鎖上。陸曈回過神,猛地撲到門前拍門,聽到婦人含笑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剛才那碗藥,叫‘渡蟻陣’。”

“服用後一個時辰,會有一點點疼,宛如蟻群爬過,無處可解。若你能忍過三個時辰,藥效一過,自然無礙,但若忍不過去,可就要小心嘍。”

“你前頭那位小十六姐姐,可就是沒忍過這碗藥,拿根繩子懸梁自儘,解下來的時候,模樣可難看了。”

“小十七,”她說,“你可要堅持住呀。”

門外腳步聲漸漸遠去,任由她如何拍打屋門,再無回音,芸娘已經走了。

她被一個人留在這間屋裡。

屋中昏暗,窗戶也被鎖住,她無處可去,步步後退,腳卻踩到什麼東西,差點絆了一跤,低頭一看,原是一截繩索。

那截繩索挺粗,繩索之上遍布一點暗沉血痕,陸曈忽然想起方才芸娘說的那句“你前頭那位小十六姐姐,可就是沒忍過這碗藥,拿根繩子懸梁自儘”。

那是前麵那位喝藥人留下的、懸梁的繩索。

宛如被針紮到,陸曈手一鬆,粗大繩索應聲而掉。

她猛地避開。

陸曈撲到門前,再次拍門“小姐,芸娘!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回答她的隻有沉默。

直到她拍得累了、倦了,從門上緩緩滑落下去時,也沒有任何回聲。陸曈坐在門後,抱肩蜷縮成一團,看著那截帶血的繩索,心中一片絕望。

她會死的,她絕對熬不過去,前頭都已死了十六位,她遲早也會被埋在草園中,成為一灘爛泥。

她沒辦法和爹娘兄姊團聚了。

爹娘、哥哥姐姐……

她哭了很久,哭得嗓子發啞,卻在極度惶惑中,反而漸漸冷靜下來。

不行,她不能死。

她死在這裡,沒人會知道,爹娘一輩子都不會知曉。

至少現在不能!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陸曈重新爬了起來,那截粗大的染血繩索仍在地上,她盤算著,芸娘隻說熬過那點痛楚就行了,她要熬過去,如何熬過去……

眼睛掠過屋中,陸曈的目光落在桌上那隻剪刀上。

那是用來剪短燈芯的銀剪,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芸娘留在了屋裡。

陸曈起身拿起那把剪刀,又撿起地上那根長長繩索,下定決心,一剪為二。

這繩子長度用來上吊最好,可她卻要用這根繩子來綁縛雙手。她曾和陸謙學過的綁繩子的方法,綁縛雙手,掙脫不開。

她要試一試。

記憶中綁縛繩子的辦法已經不甚清楚,而心口處已漸漸有陣痛傳來,陸曈抖著手,險些握不準麻繩,磕磕絆絆地將那截麻繩套在了自己腕間,麻繩套上去最後一刻,巨大疼痛撲麵而來。

芸娘騙了她。

那根本不是一點點疼。那是足以摧毀人意誌力的疼痛。

她太痛了,在那一刻,忽然能明白為何前頭那位“十六”會用繩子懸梁,那實在是比死還要令人難受。

最難以忍受的時候,便忍不住撓牆,指甲深深陷進泥牆中,漸漸有血從指縫中溢出,她痛苦地在地上翻滾,那間黑漆漆的小屋子沒了光亮,隻有嘶啞的哭音。

……

“芸娘……”

安靜的夜裡,忽然有人聲響起。

裴雲暎猛地睜開眼睛。

孤身在外,他一向眠淺。屋中燈火不知何時已被風吹滅,卻有更壓抑的低聲從榻上傳來。

“陸曈?”裴雲暎皺眉看向床上。

無人回答。

他翻身坐起,摸到火折子,將桌上油燈點亮,那點暖色燈焰在屋中搖曳,他把油燈放在一邊桌上,走到陸曈榻前。

陸曈閉著眼睛。

臨睡前,她臉衝著牆,此刻已翻過身來,渾身蜷縮成一體,那張總是平靜的臉上神色痛苦,有大滴大滴的汗水從額上滲出。

裴雲暎麵色微變,搖了搖陸曈的肩“陸曈?”

她似陷在夢中,並未清醒,下一刻,忽地伸出手來。

裴雲暎愣了一下,低頭看去。

陸曈抓著他的手。

她抓得很緊,死死攥著不肯放開,力氣很大,仿佛落水之人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雙眼緊閉,指甲幾乎要嵌進他手背,裴雲暎任由她攥著,低聲喚她名字“陸曈?”

“芸娘……”她迷迷糊糊地呻吟,額上汗珠滾落進頸間。

似陷在夢裡難以醒來。

屋中燈火搖曳,裴雲暎眸色幽深,當機立斷,指尖掠過她的頸間穴道,用力一點。

驀地一聲驚呼,榻上人猝然睜開眼。

陸曈一下子坐起身來,大口大口喘氣。

一隻手從背後伸來。

陸曈感覺自己被拉進一個溫暖懷抱,這懷抱帶著熟悉的清冽香氣,驅散夢中那股冷沉藥香,暖意從身後慢慢蔓來,她抬眸,正對上裴雲暎垂下來的視線。

恍然一刻,陸曈頓時明白過來。

這不是她剛上落梅峰第一次喝藥,“渡蟻陣”隻是過去難熬的夢境,她如今是盛京翰林醫官院的醫官,芸娘已經死了,她不必在忐忑與恐懼中服下一碗又一碗未知的湯藥,她上山,是來找救疫的藥草的。

她又做夢了。

她最近總是做夢。

再這樣下去,她會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陸曈。”耳邊傳來裴雲暎的聲音,陸曈仰頭看去。

裴雲暎擰眉看著她。

那張年輕的臉不複往日自若,抬手探向她的額心。

“你怎麼回事?”他問。

陸曈平複了一下心情,避開他目光,“剛才做了個夢。”

他收回覆在陸曈前額的手“芸娘是誰?你夢裡一直叫芸娘的名字。”

陸曈身子一僵。

裴雲暎蹙眉盯著她。

她臉色很白,平日就很瘦,如今蘇南救疫辛苦,又比先前瘦了一圈,臉隻有巴掌大,一雙眼睛不複素日平靜,幾分渙散幾分迷惘,唇色白的像紙。

陸曈此人,從認識她伊始,或平靜或瘋狂,但還是第一次,瞧見她的“恐懼”。

在她夢裡,有她恐懼之物。

“是你仇人?”

陸曈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他總是很敏銳。

陸曈彆開頭“不是。”

他沒說話,牢牢盯著她。從來形狀溫柔的眼眸此刻似也沾染落梅峰梅枝霜雪,泛著些淡薄凜冽。

門外朔風雪厚,屋中宿爐燈昏。二人對視間,一個咄咄逼人,一個閃躲回避。

沉默一會兒,裴雲暎移開眼睛,像是終於放過她,起身道“你剛才流了一身汗,醫箱裡有帕子。我去給你拿。”

陸曈鬆了口氣。

青年走到屋中桌前,桌上放著陸曈的醫箱,他打開醫箱,伸手去取裡頭白帛。

陸曈看著他動作,看著看著,忽然間想起了什麼,渾身一僵,猛地下榻,顧不得穿鞋奔到裴雲暎麵前“等等——”

這慌亂並未起到任何作用。

她眼睜睜看著裴雲暎從醫箱中拾起一物。

那是隻彩色絲絛,形狀精致,編織完整,是漂亮的石榴色,暗夜裡若片燦然盛開的細弱彩雲,影子映上去時,燈色也變得豔麗。

裴雲暎曾要求她做的生辰禮物,她編了很久,最終也沒送出去。

“這是什麼?”他轉身。

陸曈抿了抿唇,伸手去搶,他卻微微拿高,使她難以夠著。

裴雲暎道“你為什麼要帶著這隻彩絛?”

“彆人的。”陸曈嘴硬,“順手留了下來。”

“是嗎?”

他點頭,指尖輕繞那隻彩絛,露出穗子下一顆不算圓融的、小小的木頭。

“那這又是什麼?”

陸曈一僵。

那塊極小的木塊在他指尖晃蕩。

陸曈微微攥緊拳心。

那是她從裴雲暎的木塔上拿走的一顆木頭。

七夕那日,他似是而非的話,令她短暫動搖。那時裴雲暎說送她一塊,她一口回絕,但最後不知為何,鬼使神差的,卻又拿走了一塊。

後來她離開盛京,來到蘇南,這塊木頭也好好保留著。許多次她曾想扔掉它,到最後,一次也沒有成功過。

彩絛與木塊,藏著她隱秘的心事。她小心翼翼地守著秘密,卻在這個風雪夜裡,陡然被拆穿。

幽謐寂靜的夜裡,門外有風雪呼嘯而過。青年垂眸,看著陸曈狼狽模樣,平靜開口“陸曈。”

他盯著她眼睛“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對我坦坦蕩蕩,沒有半點私心嗎?”

陸曈呼吸一滯。

她本能想要反駁,然而對上那雙黑沉的眸,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她囁嚅。

那雙漂亮的黑眸盯著她,燈火在他眼中晃蕩,流轉間,宛如未儘情曲綿長。

他冷冷開口“我看到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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