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貝爾緊蹙眉頭。
他不想總用寬慰性質的假話敷衍自己的朋友。朱利奧和雅各布總是以下屬自居,就像克裡斯托弗所言,他們彼此是罕有的可以平眉齊視的好友。不僅是生活態度,個人愛好,他們在無數方麵幾乎都是相似的人。
唯一的區彆或許隻在於克裡斯托弗是弗雷德裡克的親弟弟,而他是皇帝一手提拔的大臣。他甚至不是世襲的貴族,同樣不受羅馬教廷的待見,離群獨居的老狼或許更適合用來形容他。
還在安科納時,喜歡他的村民經常誇他是羅慕路斯一樣的人傑。如今回看,他們除了都是“孤狼”外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他甚至更倒黴一點。
至少羅慕路斯還有一座羅馬城。
克裡斯托弗舉起儀式劍,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劍身微微顫抖。
“克裡斯。”他親昵地呼喚著自己這位朋友,“你所追求的一切,也都是我渴望的。心愛的妻子,可愛的孩子,可靠的家人,逐兔圍獵的好友……我一生所追求者,概莫如是。”
“那……為什麼要做這些‘多餘’的事?我們現在就回維也納,你還是一人之下的大主教,我還是無憂無慮的親王。這樣的日子難道不快樂嗎?”
“有的人一生都在追求更安穩的生活,比如我,比如你。”羅貝爾背著手,嘴巴幾乎和他的耳朵貼在一起,“但我和你不同,我因為某人的一時興起而身居高位,就隨時都可能因為某人的一句話失去一切。這就是為人臣,為人下的悲哀。命運始終被操控在更高一級的人手中——在權力的競技場上,弱小半分都代表一無所有。”
“我就是這樣一個‘弱小’的人,我沒有顯赫的家室,沒有可靠的家人,所依賴的唯有朋友和受過我恩惠的人們一時興起的‘愛戴’。這種愛戴並不可靠,你知道的,人都是喜新厭舊的。受我恩情的人或許一時歌頌我減稅的善舉,歌頌我設立孤兒院的德政,歌頌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功績,但他們不會因此把身家性命托付給我——在嘴上把某個人高高捧起,這誰都做得到,也就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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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或者皇帝,或者教皇,或者哪個足以威脅我的某人覺得我不再有利用價值,隨手毀滅了我,激起一層漣漪,好像踢死路邊的一條野狗。一旦我消失在人們視野裡一段時間,他們的感官就會被其他刺激取代,將我打入冷宮,用刻薄的話記述我的結局。除非人們失去我便不能活,就像魚兒不能離開水,人不能離開空氣。愛和恐懼都不能長久,唯有‘依賴’永恒。我當然不能變成空氣或者水,但我可以獲得任何人都不得不讓步妥協的威脅——你會閒得無聊去踢一腳路邊的野狗,那你會踢同樣野生的郊狼?”
克裡斯托弗搖了搖頭。
“犛牛呢?”
他又搖頭。
“老虎呢?獅子呢?當然不會,因為老虎真的會咬人。”
羅貝爾輕笑著說道“克裡斯,你有的許多東西,我沒有。我沒有退路,在維也納的每一天都沒有半分安全感。這段日子,自由的甘美令我沉醉。我可以和愛我的人站在一起而不受非難,即便虛無人生的目的地無法改變,但前往終點的道路卻可以由自己選擇。”
“如果非要我回歸維也納,繼續過著半真半假自欺欺人的平常日子,我恐怕很難適應。一旦感受過自由,人就無法再回到那座囚籠裡去了。欲望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揭開封印,在毀滅之前再也無法停止——沒什麼比自由的欲望更可怕了。”
克裡斯托弗終於明白了“你在害怕……大哥他對你不利嗎?”
羅貝爾抬起頭。
他的目光中閃爍著憎惡與恐懼夾雜的情緒“對,我在害怕,我擔心自己會步伊麗莎白夫人的後塵。這三年,我沒有一天不在害怕。我在軍隊和教會紮根太深,他現在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隻是還沒騰出手、準備好。如果他認為自己準備好了,或許那天不會太遠……但他的陰謀不會得逞,因為我比他更快一步。”
克裡斯托弗目光閃爍,他的大腦急速運轉,他從來沒考慮過羅貝爾話裡的可能性。
最終,他隻能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大哥他……大哥不是那種人。”
“怎麼不是?”
“你對他有救命之恩,記得嗎?是你逼迫威尼斯總督簽訂的城下之盟,沒有你,當年大哥根本來不及回歸維也納,伊麗莎白擁戴兒子的叛亂說不定會成功,也就根本不會有今天的他。”
“我能活到今天,靠的就是從來不以他的救命恩人自居。”
羅貝爾拍了拍他的肩膀,“聽我一句勸,離你大哥遠一點,就在蒂羅爾好好過日子。他外表熱情,骨子裡其實涼薄,如果他不是混蛋,根本就坐不穩那個位置。總在他麵前晃悠的家夥,早晚沒有好下場。不信的話,你就等著看博羅諾夫的下場吧。”
“也許你誤會他了……”
“誤不誤會,曆史會給出答案。克裡斯,劍現在就在你手裡,抵在我的脖子上,如果你感覺到害怕,現在就可以砍下來。”
“你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們認識七年了,人總是會變的。我不能永遠天真正直,你也一樣。從你的大哥的角度出發,他從來沒有做錯過,他總是為保護自己和他的親人——也就是你,而堅持到今天,犯下那些罪行。”
羅貝爾的腦海中忽然閃過幾張熟悉的麵孔,一具倒在血泊中的女屍,哭泣的男孩,如今還藏身在摩拉維亞總督府,不得見天日。
他抿了抿嘴唇。
“但他為圖自保的舉動,一直有意無意地傷害著他人,很遺憾,我也是其中之一。陛下有了皇後,將來或許還會有孩子,再這樣下去,我遲早也會變成他保護你們的代價之一了吧。”
對話戛然而止。
他們的聲音保持得很小,除了近在咫尺的修道院男孩,旁人根本聽不清他們的對話。人們隻看到二人的嘴唇一直在嗡動,沒耐心的人甚至開始起哄要求加快速度,被守衛的士兵狠狠瞪了一眼。
克裡斯托弗深吸一口氣。
他握緊了儀式劍,有那麼一瞬間,羅貝爾真的擔心他會把劍砍下來。有白袍人的擔保,他倒不懼死亡,但當眾被砍斷脖子後複活,難免會傳出一個“巫師”或者“魔鬼使徒”的壞名聲。
但到最後,克裡斯托弗停止了顫抖。他用公式化的語氣念誦完授爵儀式的禮頌詞,用儀式劍在他的兩個肩膀與頭頂各自輕點一下,便將象征冊封土地的羊皮卷軸遞了過來。
羅貝爾起身,腿因為長期半跪而又酸又麻,差點沒有站穩。
克裡斯托弗眼疾手快,抬手扶住了他,沒有令這位新科伯爵在獲封首日便當眾出糗。趁著二人肢體接觸的時間,他開口說道
“羅貝爾,你熟讀史書,一定知道。奧地利、勃蘭登堡、波西米亞……這些都並非是帝國伊始便存在的諸侯國。薩克森與巴伐利亞的邊伯們一路征服,這才誕生了帝國的東疆。其實,你也隻是想做和他們當年一樣的事。再者,我了解你,我不相信你像你自己說得那麼絕情,大哥對你有知遇之恩,這份情義總有一天會幫助大哥,幫助我。告訴我,如果我不幫忙,你會放棄到手的土地和權勢嗎?”
說著,克裡斯托弗作勢要收回羊皮卷軸。
“遙遠的東方有一句諺語,開弓沒有回頭箭。”
羅貝爾毫不客氣地一把搶過卷軸,放進自己衣服的懷裡。他的舉動引起了圍觀群眾的尖叫與歡呼,掌聲雷動,人們都喜歡看這種刺激的戲碼。
“什麼意思?”克裡斯托弗沒有因卷宗被搶而生氣,本來就是開玩笑一般的試探而已。
“絕不。”
克裡斯托弗哈哈大笑,捂著肚子笑了半晌,無奈地搖了搖頭“哎呀,你這混蛋。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所以根本沒打算拒絕你。好吧,那就讓我榮幸地結下這段善緣吧,我親愛的羅貝爾伯爵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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