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難為!
淮揚徐家之所以會被載入史冊,倒不隻是因為他們勾結匪類,偷燒軍糧,罪大惡極。
雖然在近階段看,徐家乾的這事兒就是死路一條。但是,從浩瀚的曆史中數一數,徐家雖惡,不過這點兒惡在曆史中,真不算啥。滄海一栗,還輪不到他老徐家遺臭史冊呢。
老徐家之所以引起史家的興趣,記錄這一筆,另有原由。完全是因為他們開創了守孝史上的一個先例,凡罪不容誅者,子弟不準守孝。
這是武皇帝的名言。
當然,武皇帝的話經史官一翻譯就格外的文雅了。具體當時武皇帝是咋說的,也有人曾記錄下來,譬如,許多年以後,方慎行為了出書圈錢,就以當事人的口吻具體完全再現了此段經曆。
但是,後人卻大都以為方慎行為了圈錢,筆不擇言,誇大史實,有給武皇帝的光輝形象抹黑的嫌疑。
因為在曆史中有著詳細的記載,且從武皇帝的生平中,我們就可以知道,武皇帝除了治國有道、愛民如子啥的,他還精通音樂,曾有著名的《帝王曲》留芳。更多的後世史學家以為,武皇帝無疑具有超一流的學識與眼光,所以武皇帝不大可能會說出像方慎行的書中所描寫的那些粗魯的話來。
方慎行此書雖然發行量極為不錯,但是,他因此書惹上了不小的麻煩,還被叫到慎行司喝了幾回茶。
當然,此是後話,暫可不提。
方慎行是個有爭議的人物兒,朝廷上看上他的人沒幾個。
此等小人,當初為帝王引進煉丹道人,後來證明,果然是騙子。
那會兒就有朝臣要株連,追究方慎行胡亂舉薦的責任。不過這小子運氣好,有皇上護著,反而自給事中轉禦史,雖然都是五品銜兒,不過後者的前途自然遠勝於前者。
這說明,皇上還未曾厭惡此等小人哪。
有皇上護著,方慎行自己又夠謹言慎行,絕無把柄外露。這一時間,哪怕有耿直之臣想治他的罪,也找不到證據,隻得任此賊子在朝中站著罷了。
尤其這回,徐叁守孝一事,方慎行跟個螞蚱似的,隻怕顯不著他,忙得跳出來嘚啵幾句,恨得人不能剪了他的舌頭去。
這其中,就包括左都禦史王叡安——方慎行的頂頭兒上司。
散了朝,王叡安官職高,走在前麵,方慎行等自然行於其後。王叡安格外的將方慎行喚到一畔,漫聲道,“慎行,自來了禦史台,你倒是格外的積極啊。”
方慎行笑眯眯地,“都是大人您教導的好。您不是常說麼,禦史台就是要伸張天地正氣,宣揚世上真理。言人之不敢言,道人之不能道。為弱者張目,視惡者如仇。大人的教導,下官一直都謹記在心呢。”
你媽!
徐叁哪兒弱了!
王叡安幾乎想怒吼上一句。他倒不是說淮揚徐家無罪,但是,淮揚徐家再如何的罪大惡極,那也是徐叁的本家。
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呢。
難道就因親爹有罪,就能不認親爹,不給親爹守孝麼?
明湛的這種觀點兒,王叡安是極不認同的。
他也想在朝上爭一爭,奈何此次韃靼人入關,朝廷損失巨大,皇上定是憋著一口氣,而淮揚徐家所為,已與叛國無所不同。
唉,雖然王叡安不讚同明湛奪情徐叁的理由,但是,王叡安卻不想為淮揚徐家張目。
他心裡還沒盤算好怎麼說呢。明湛已經大袖一揮,退朝去也。
王大人心裡有話沒能說出來,錯過了時機,滿肚子的暗火,就發到了方慎行頭上。
哪料方慎行天生一副笑臉,甭管您怎麼擺臉色,諷刺打擊,他照單全收,仍然是笑眯眯笑眯眯的瞧著你,一副無所知覺的蠢樣。唉,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
王大人看方慎行這種姿態,隻得把要噴薄欲發的怒火壓回肚子,好不鬱悶。不去看方慎行那張笑臉,王大人覺著堵心,甩甩袖子走了。
與王大人一樣鬱悶的,還有王大人的得意門生宋珠玉。
宋珠玉是王大人親自挑來禦史台的,也是個剛正不阿的小夥子,年紀輕,乾勁兒十足。
但是,宋珠玉此時的心裡狀態與王大人幾乎是一樣一樣滴。
甭看宋珠玉這名兒起的富貴,珠玉珠玉,如珠似玉。
不過,此名,名不符實之至。
宋珠玉生的不高,也就一七零左右,瘦瘦小小的模樣,不會比明湛高到哪兒去。不過,明湛認為自己年輕的很,起碼還有五年的生長期,據遺傳學的推測,明湛認為自己以後的身高絕對不會低於一七八。當然,這隻是明湛的一家之言,除了何玉,誰也不信。
而宋珠玉如今已經年過二十五,身量也就這樣了。他寒門出身,這個年紀能進禦史台為五品禦史,完全是因為此人風評極佳。前麵林永裳做禦史時也有清廉名聲,到宋珠玉這裡,得加個更字兒。據說,宋珠玉自任禦史起,從未收過超五百錢的禮物。
就是因為有如此好的風評,王叡安格外的看重宋珠玉,甚至想將宋珠玉打造成第二個林永裳。
但是,可惜的很,宋珠玉雖然學識不錯,但是其政治上的穎悟性,完全沒辦法與林永裳相提並論。在近期幾次上本中,他都敗給了方慎行。
宋珠玉絕對不是嫉妒方慎行的意見被皇上采取執行,而擱置了自己的提議。宋珠玉痛心的是,皇上視古禮而不為,長此以往,人們必定會無視禮法。禮崩樂壞,國家失去了秩序,百姓則缺少約束。長期以往,豈能不令人憂心忡忡呢?
快走幾步,宋珠玉還是第一次接近方慎行,抿了抿唇,麵對著朝中名聲極臭的方慎行,宋珠玉一時竟說不出話。
方慎行眼睛餘光已瞥見宋珠玉快步衝上來,以為宋珠玉因朝中之事羞惱,要找他找架,急忙先一步猿臂伸出,勾住宋珠玉的腰,將人摟到自己身畔,做出哥兒倆好的樣子,低聲勸道,“宋大人,勿惱勿惱,這可是在宮裡,莫動粗啊!有失禮儀!”
宋珠玉話都沒來得及說,就給方慎行一股蠻力半挾持半強迫的拖到跟前兒,再一聽方慎行這話,頓時氣的不行,惱道,“你放開,我是說,你有沒有空,晚上,我請你吃酒。”
方慎行呆了一呆,心道,宋呆子向來瞧他不順眼,他們對上好幾回,都是方慎行猜對聖意。如今這呆子不會是有啥想法,打算晚上給他酒裡下毒吧?
小人之心了一回,方慎行轉念道,這呆子最受王大人喜歡,若是能與這呆子搞好關係,曲線救國,也就有討好王大人的時機了。
這麼一想,方慎行笑眯眯的滿口應下,“哪兒能叫宋大人破費,晚上杏花樓,不見不散。”
“彆。你來我家吧,我有事想跟你說。”宋珠玉一板一眼的整理著官袍衣袖。
方慎行自然笑應。
明湛下朝回去用早膳。
與阮鴻飛賊心爛腸的尋思人,嘀咕道,“林永裳那個混球兒,當初我把太祖寶劍給他。他竟然給丟了,那劍可是萬金不止的寶貝呢。不但丟了,折子裡還不跟我明說,你說他是不是想著造把假的蒙我呢。”若是林永裳真丟了,明湛盤著呢,哪怕林永裳用俸祿還一百年都不夠還的,真是虧大了。
阮鴻飛向來是食不言寢不語的講究,不過,如今跟明湛在一道兒,這些規矩是講不成了。明湛是個話癆,天天嘴裡叨咕個沒完,就是閉眼睡著了,都得念叨幾句夢話的性子。若是不叫明湛說話,他能憋死,而且每每阮鴻飛提及此事,明湛昂首挺胸,不知多麼的氣勢勃勃,占足了真理的模樣,必道,“把我毒啞了十好幾年,現在還叫我憋著,沒良心的家夥。”
如此幾回,阮鴻飛隻好任由明湛聒噪了。
久而久之,阮鴻飛竭習慣了明湛的話多,偶爾兒明湛不在身邊,阮鴻飛竟然還不會覺得異常清靜不習慣呢。當然,這種事,阮鴻飛是不會與明湛說的,以免明湛已經滿格的自信心爆棚!
聽明湛這樣說,阮鴻飛夾了個豆沙包兒給明湛擱手邊兒的描金青瓷碟子裡,隨口道,“看你這點兒心眼兒,你派了禦前侍衛到阮鴻飛身邊兒,又有範維馮秩的密折。林永裳又不是個傻的,能不知道嗎?他既然不說,定是沒丟。那劍,也不是等閒能仿出來的?他窮的不行,也沒那個錢呢。就算有錢,也找不到那些寶石金玉。”
說到阮鴻飛,明湛又想起前事,瞪阮鴻飛一眼,“先前還裝的不認識,大騙子。哼,早在東宮你不是教過他念書麼?彆跟我搪塞什麼事隔多年的爛理由!連哈木爾那個二十年前隻見過一麵的小豆丁長大後你都能認出,林永裳你就不認得了?”
阮鴻飛淡然一笑,半點兒不理虧,“我是想著,這人情給你做呢。否則若是我先道破他的身份,雖然他得承你的情,以為你心胸寬闊。故此,還是不說的好,隻當是我沒認出來吧。”
“以後你可不準再瞞著我了。”明湛吧唧吧唧的喝著雞葺粥。
阮鴻飛無奈,“你說你,又不是上輩子沒吃過東西,聲音小點兒。”
明湛翻個大白眼,一撇嘴,立時吧唧的更響了。
明湛這裡念叨著他家祖傳的價值連城的寶劍,真怕林永裳丟了。
那邊兒也有人為此寶劍發愁,此人並非彆人,就是與林永裳做了偽證的永定侯。
先前是韃靼人要來了,淮揚沒有林永裳不成,又有徐盈玉一席話說服了永定侯,遂在安定侯的見證下,與林永裳一定騙過了從未見過太祖寶劍的安定侯。
如今,仗也打完了。
永定侯對朝廷素來忠心,此事,就成了卡在他心頭的一根利刺。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跟朝廷說。
尤其此次與林永裳聯手護城,林永裳的才乾人品,永定侯皆看在眼裡,再加上以往的交情。林永裳的確是難得的好官,但是,永定侯也不可能因此就欺瞞朝廷。
實在不放心,永定侯還專門找了林永裳一趟,大意是兄弟,你去自首吧。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俺在折子裡替你說話求情,正好現在趁著你還立了些功勳,說不得皇上一高興就赦了你呢。
林永裳微微一笑,淡然自若,“此事,我已經與梁東初一案,一並另行密奏,奉於聖上。”
永定侯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對林永裳正色道,“林大人,此事上,若有需本侯之處,儘可直說。”
“多謝侯爺。”
“咱們兄弟,不必這樣客套。”永定侯拍一拍林永裳的肩。
經此戰後,林永裳與永定侯倒成了相交莫逆的朋友。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有時,人的交情就是這樣。
何千山是難得的耿直之人,林永裳雖然肚子裡心眼兒多,但是此人清廉自持,品性極佳,不貪功不受賄,又頗具才乾。一來一往,便成莫逆。
林永裳與何千山熟了,他就時常去何千山府上登門造訪,時不時的就留下來吃頓飯啥的。
林永裳不但與何千山兄弟相稱,就是對簫夫人,也是一口一個嫂子,那叫一個親近熱絡,不知道還以為林永裳是何千山的親弟弟呢。還有當初陷於官司之中的何歡,林永裳更是他的救命恩人,儘管林永裳比何歡大不了幾歲。不過,林永裳此人貴在會裝,常常擺出一副德高望眾的長者風範,他又身居高位,何歡於私下也就一口一個世叔相稱。
不僅如此,譬如張太醫段文倩等人,林永裳統統收買。
林總督當然不是拿出銀子賄賂,以林總督的智慧,向來不屑於那些低級手段。先是撥了幾所大宅收拾後給重傷的士兵入住,後來林永裳乾脆將這幾所宅院送給善仁堂,還非常體貼的提出來了,“如今揚州城的病人倒不算什麼,我是想著,或者有遠道病人慕善仁堂的名聲而來。若是住在客棧,一則費用極高;二則,病人身上有病,或許客棧不高興收留,也是有的。收拾出幾所宅子來,每間屋裡多擺幾張床,給遠道來的重病的病人住吧。也不要說不收銀子,總歸要比客棧便宜些才好。張太醫以為如何?”
張太醫沒料到這幾所大宅竟給善仁堂長期使用,頓時喜上眉梢,“多謝林大人,下官也正有此意。林大人此舉,實在是惠民便民之策。”
林永裳謙遜一笑,“不算什麼,此次戰事,善仁堂相助百姓多矣,本官也希望能為百姓做些事情。”
“聽說張大人收了段大夫為徒,段大夫行事細致謹慎,正是做這行的好材料。”林永裳道,“此次戰事,本官已為善仁堂請功。”
言下之意,也有段文倩一份兒。
其實林永裳此舉,公私兼具。一是段文倩不避嫌的與大夫們一並搶救傷兵,的確出力頗多,令人刮目相看;二則,段文倩這些年曆經坎坷,頗是讓人感歎,能幫一把,林永裳也會順手幫一把;三則,段文倩與徐盈玉是手帕交,倆人交情好。
一舉三得的事,林總督怎會錯過呢?
林永裳此言一出,張太醫再行謝過林永裳。他本身閒雲野鶴慣了的,若非被明湛騙來,也不會再入太醫院。什麼功不功的,倒不在意。隻是段文倩,女子之身,於杏林一行立足頗為不易,能得到朝廷的表彰,對於段文倩本身是極有好處的。
林永裳能在請功折子裡對段文倩提上一句,已令張太醫感激不儘。
林永裳的手段,還不止於此。
淮揚徐家已是灰飛煙滅,幾百年的世族,其間的積蓄可想而知。林永裳全數折現了銀兩,其間尤其珍貴的寶貝送至帝都,並將所抄得銀兩列出清單,與明湛明言,這些銀子就夠淮揚賑災了,不必朝廷再行撥銀子。
明湛見到這樣的奏章,怎能不歡喜呢。
雖然沒有明麵兒的在朝廷上直接表彰林永裳,但是就林永裳這樣善解人意,明湛內心深處表示哪怕太祖寶劍真的丟了,他也不要林永裳來賠了。
反正,林永裳窮的丁當響,一定賠不起。依明湛的善良,怎麼著也不能瞧著一品總督因此破產。
朝廷正準備往外拿銀子呢,突然之間少了淮揚一份兒,彆人不問,徐叁肯定要問一句,明湛內心暗喜,麵兒上輕描淡寫的裝b說了一句,“林永裳給朕上折子了,淮揚徐家抄出了百萬銀兩,就以此賑災吧,倒不必把銀子送來轉去了。”
徐叁臉上不禁一窘,你他娘的林永裳是殺富濟貧了啊。
倒是李平舟極是欣慰,讚揚自己的學生,“素卓為官清廉,愛民如子,這個時候能為朝廷著想,也不枉陛下抬舉他一場。”
明湛小眼睛一彎,打趣道,“李相倒是不吝讚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