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吟處處月照花!
大殿裡一片安靜,殿外春花的香氣蔓延進來,鏗然爆裂在空氣裡。
“小侯將軍治軍嚴格,專心軍務,自然不懂這些兒女情長。戰場上一見傾情,那還怎麼打仗?對吧?皇上!”長空忘了自己要在皇帝麵前給侯聰下絆子的決心——到底宇文家世代侍奉侯家,“隨時準備護主”,簡直就是他刻在骨子裡的本能。皇上和莫昌一個帝王一個太子說話,侯聰插這一句的確太不合適了。
長空先把侯聰不動聲色誇了一番,意思是他情商低,但是業務強啊,業務強,所以情商低啊。
當然,長空在話裡,也撥動了兩下自己的小算盤,“不過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那白衣就不適合進護送隊伍了,嘿嘿。”
在場的人,瞅著皇帝剛才緊了一下的龍顏,鬆弛了下來,齊齊舒了一口氣。莫昌看著白衣,見她半低著頭,是個天生的殺手——她以不變應萬變,她應該從不主動挑起什麼、爭取什麼,她像一隻最美麗的母獸,也好,十八般武器也罷,如果向她飛來,她也絕不逃避,立即就能斬佛殺神。
這樣一個女子,與她吟詩觀月,會是何等感受呢?
想到這裡,莫昌臉頰上曾被白衣刺傷的那塊麵皮,火辣辣地疼了一下。但他笑得溫和清爽,竟然對皇帝還帶著一絲絲的撒嬌“這個嘛——還求皇上成全,這一路上,如果沒有絕色女子相伴,寂寞荒涼得可怕。少了白衣,旅途失色。”
他竟然沒有直接回答“看上白衣”這個提問,難道是默認?
“自然,”皇帝點點頭,心底湧起陌生荒誕的層層潮水,他如今年近半百,紅絨綠袖風流之事,已經忘了20多年。看著這群孩子們,想想他們一路青春作伴肆意囂張,縱馬南下,雖然背後有自己那無情的一張陰謀之網罩住,可想來,竟讓人有些羨慕。“聰兒,長空說的也沒錯,你太著意於軍務了,不懂男女之事,連個風雅的玩笑都聽不得。不過嘛,”皇帝壓住了心裡奔騰了一半的懷舊之潮,恢複了嚴肅冷酷,“為人臣就要各司其職。聰兒這個樣子,就是適合帶這個隊伍。白衣武功好,聽說打敗過聰兒不是嗎?她怎麼能不參與護送呢!”
白衣依舊半低著頭,她知道哥哥在試圖做什麼,讓她絕望難過的就是這點哥哥沒經曆過君王天威下的生死離彆,想要救妹妹的心是好的,可顯出了不自量力的那種可憐。如今的哥哥,和那些夢裡跪在石礅上等著刀斧手動手的家人,有什麼區彆嗎?
沒有。
她想了想,回答皇帝的話,“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如今再比一場,勝負未可知。”
“嗯,很是謙遜,你父親宇文興,教養得很好。”
長空閉了嘴。他猛然反應過來,護送隊居然不包括父親,也不包括獨孤、慕容、元家等任何一家的其他人。
宇文興和這些人留下,分明是一批人質!
護送成國皇子南下這件事,整個布局在理國皇帝的棋盤上,不止莫昌,每個人都是棋子,必須嚴絲合縫按照皇帝的規矩去走每一步。他明白了白衣作為替死者這件事,板上釘釘,不可改變。如果想救妹妹,那麼,那麼,那麼……
答案是那句無力的話——走一步,看一步。
“要靠比自己有力量的人。”長空忽然明白了這點,暗暗琢磨著,“如果,侯聰有一天,願意放妹妹一條生路……”他看了看連低頭麵君都帶著一股傲然的侯聰,認定這個人,才是白衣活命的希望。
皇帝把“各司其職”的精神,又強調了幾遍。接著就從何大太監那裡接過了地圖,聽侯聰彙報南下的路線,以及選擇的理由,一路上車輛、馬匹如何安排,驛站、銀兩、布匹、藥材、食物如何調度,護送人員如何搭配,武器如何調取,甚至出發之前做什麼,出發之日選擇在何時,出發後一路的天氣變化後如何應對,哪幾路人循環往複做大桐和旅程之間的報信使者,等等等等,全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侯聰一句廢話都沒有,不卑不亢,不緊不慢,有條有理,絲絲合縫,彙報完這些,何大太監收了地圖,侯聰親自從袖中拿出人員名單奉上。皇帝和他都沒出聲,因為名單上包括在場的、不在場的所有人以及他們的家人情況在朝職位,年俸、住的地方,姻親關係,包括他們在隊伍中明麵上是做什麼的,背地裡是乾什麼的,誰監視誰,誰護送在皇子身旁,誰提前下江南開路,誰在周邊作為暗哨。
皇帝看完了,滿心如意,對著侯聰由衷喚了一聲“好聰兒”,叮囑他,“彆改了,就這麼辦吧。我看你辦事,比你祖父還要細致老練。你的那幾個出行的日子,我過幾天閒了,挑一個出來,讓人給你送去,現在不宜讓人知道。”
“遵旨。”侯聰收回名單,麵向皇帝,退回到原來站的地方。
整個過程,儘管對話內容極度無聊,但是在場的人,沒有一個走神,全都仔細聽著。長空、莫昌、獨孤正他們,從軍多年,都是辦過事的,這時候籌算一下,果然比不上侯聰的能力出眾。尤其是侯聰的三個心腹獨孤正、慕容行、元又,此刻,像看真神一樣看著自己的主子,又激動又崇拜又愛戴又自豪。
沒經過這種事務操辦的人,隻有一個白衣。
她從侯聰向皇上說出第一個地點開始,就化作了一隻剛跑出森林的小鹿,半低著的頭漸漸抬起來,略微歪著,一雙杏仁眼一眨不眨,桃紅的嬌嫩嘴唇半張開,聽得入迷。
“怎麼會有人能辦這樣的事,想得如此周全?”在白衣看來,侯聰是個謎。
皇帝剛剛忙完今天這個最重要的事務,一眼看見了白衣的樣子,到底是為人父的男人,被她天真爛漫的樣子打動,竟然想逗逗這位軍中第一殺手“白衣,怎麼樣,朕的聰兒,好看嗎?”
侯聰這才有所察覺,轉臉向後,正對上白衣水汪汪的眼睛癡癡望著自己,而且聽到她斬釘截鐵地回答皇帝“非常好看。”
他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又說了一句“什麼?”
這下,由皇帝帶頭,桂香殿,笑成了一片。白衣一臉讓人憐愛的懵懂,不知道大家笑什麼。她又加了一句,“哥哥說,小侯將軍是大桐一枝花,我一直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今天,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笑聲更大了。長空仰天長歎,“這都怪父親不讓妹妹出門,搞得接人待物有些傻氣。唉!唉!唉!”
侯聰難得低下他的高貴傲嬌的頭顱,看著大殿的地麵,他是最不想笑的一個,但是自己的嘴角不聽話,拚命上揚。
白衣“傻氣”雖然“傻氣”,可是她看得出來,莫昌的笑裡,沒有笑意。白衣也說不清自己對莫昌的情感作為成國人,對自家的皇太子自然有種骨子裡的尊崇甚至依賴,可是他的父親殺了白家全家;作為俘虜他的人,雖然打仗時身上有責任,但這一年都覺得對不起他,可是他四處打聽自己,總讓人有些想要躲開。
不過,想到自己之所以成為替死者,都是因為莫昌故國的那些親人們,一門心思要殺掉他。他的命運,全靠自己了。
白衣的對莫昌的同情占了上風,她對皇帝懇請說道“陛下,既然已經決定送歸成國皇子,殿下是否已經不是俘虜的身份?既然成國有人想要威脅殿下安全,想來殿下並不會亂跑。屬下聽說殿下被俘這一年來,都不得隨意出入大門。如今,春暖花開,也許是殿下在大桐留住的最後一個春天,何不賜其自由行動的權利?”
正瞅著大殿地麵憨笑的侯聰聽聞此言,再次抬頭,又是一句“什麼?”
“準了,”皇上笑了笑,看看莫昌,“殿下注意保重自己就是了,從此,準你自由出入。”
莫昌起身,向皇帝躬身謝恩,然後,也沒有回到座位,而是走到白衣麵前,“那我第一個,就要約宇文姑娘去踏春。”
“什麼?”
毫無疑問,這兩個字依然是侯聰說的——不,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