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吟處處月照花!
理國皇帝撫著心愛的鎮紙,讓皮膚嘗著銅山銅水,讓味道沁到心裡——人,可不止舌頭知味兒——他最喜歡瞧著十二三歲的小太監小宮女兒們,在這個季節領新衣裳,笑意盈盈的,仿佛煩惱都隨著春光泄去。何副總管帶著幾個新近得寵的徒弟,正在給禦書房換上春日用的竹簾子。風裡,儘是青草的味道。
“皇上今兒可真高興啊。”大太監說。他察言觀色的本事最大,“您瞧著小侯將軍、宇文校尉他們,一幫子小兒女,多可人啊!”
這話和皇帝想到一起去了,“聰兒這個人,有點兒意思,白衣這個丫頭,也有點兒意思。朕瞧著呀,要是天下太平的話,他倆倒是般配,好喜人的一對兒啊。”
“看皇上的意思,覺著咱們大理朝的將軍,比南邊成國的皇子還動女人心唄!”
主子奴才哈哈大笑起來。何大太監收了聲,走過來替皇帝捏了捏龍肩,“可是話又說回來,雖然男女搭配,乾活不累,但這次護送任務不一般。要是真的生出些枝枝葉葉來,到時候兒,彆耽擱了您的大事。”
“朕,何嘗不曾慮到這一層。”皇帝的臉色變做陰沉無情。他示意何大太監不必再替他捏肩,親自打開禦書桌旁一個小柱子裡的暗格,從最裡麵取出一個比女孩子巴掌小一圈的柳木藥箱,小小巧巧,極為可愛。何大太監欠身接了過來。稍晚些時候,他最心腹的一個徒弟,敲開了朝雨巷慕容將軍家的後門,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它送到了慕容行的手中。
慕容家也在換春簾子。他是家裡的庶長子,親生母親早亡,他在嫡母膝下長到如今,個子高挑,麵龐清瘦,憂鬱沉默的眼睛裡,瞳孔帶著一點灰色,平添了一絲神秘。他輕易不說話,貼身穿的那層衣服裡,掛著的香包裹著親娘的一縷頭發。
慕容行十三歲上跟了侯聰,辦事極細致。可是慕容家替侯家當差,才不到二十年。再往上,他們本是皇帝的親兵,侯重死了之後才被撥過來的。慕容家真正的主子,始終是皇帝。侯家的風吹草動,父親都要報告給宮裡。
那年中秋,父親因為小妾產子不在場,不然,後來在宇文家畫堂被揪出來的,未必是夏怡。
慕容行從小擔負著這個秘密,也是他如今如此沉默的原因之一。
皇帝的旨意是口述的,連慕容行的父親——承華將軍慕容立都不需要知道,反正他也一心撲在太多的姬妾子女月錢如何夠分的事務上——隊伍南下後,慕容行照舊行事,從到達大江邊細雪城開始,想辦法將粉色藥粉摻進白衣的飲食;到達平都後十日內停止;浴佛洗辱大典日期選中後,將黃色藥粉摻進侯聰的飲食。
慕容行接過東西,朝著皇宮的方向,跪下磕頭,口稱“臣遵旨”,然後爬起來,賞給小太監一塊銀紅銷金手帕子,悄悄把他原路送走。
他想起白天皇宮裡、皇宮外的事,覺得其他人的心境與自己不同,一陣淒然隔膜裹住了自己。
侯聰第一次那麼憨傻,在皇上麵前說了好幾聲“什麼”。出了宮,他嘴巴裡叫一聲“大毛、二毛、三毛,”吩咐慕容行、獨孤正和元又,下午去營裡清點和分發春天裡用的白蠟燭的事兒,眼睛卻一直盯著莫昌。——按規矩,皇子走在了最前麵,僅僅由一個小太監領著,其他人隨著他後邊兒走出宮。
莫昌剛到外麵,不急著去坐轎子,卻叫住白衣,約她去看花。
侯聰的命令,說到一半就止住了,慕容行三個不能乾等著,於是和主子一起關注著莫昌、白衣那台小戲。
沒等白衣開口,長空擋在了中間,“殿下,您有事兒和屬下說。屬下也是南下護送隊伍的。宇文長空,幸會,幸會。您早上吃的啥?”
莫昌並沒有生氣,又問了一遍“我問白衣姑娘願否一起去看花。燕子湖畔也好,鳳河邊也行,都看姑娘喜愛;時間也隨著姑娘挑。承蒙貴國皇上關愛,我暫時住的地方,有小廝,有馬夫,也有馬車,到時候來接姑娘就行了。“
長空“哼”了一聲,“這些玩意兒,誰家沒有,要是真的看花,還需要您那輛破車嗎?可惜,我妹妹不出門。”
“長空,不得無禮!”侯聰身為上司,如何能允許下屬對另一個國家的皇子出言不遜?他逮到這個機會,大踏步走上來。
“怎麼和殿下說話呢?”侯聰板著臉。
宇文長空二皮臉了一輩子,還能在乎這個嗎?“小侯將軍,反正您知道,這規矩還是我爹爹立的,我妹妹不許出二門——”
長空剛說到這兒,話頭子被莫昌截掉,“那我登門,去求宇文將軍鈞意允許即可。白衣姑娘,今日幸會,見姑娘如見花開,見姑娘如浴春風,就此暫彆,請姑娘上加餐飯,下遠醫藥,珍重萬千,再待重逢,心裡夢裡,念著姑娘。姑娘先走,小王目送!”
這一頓話,彆說侯聰和慕容行、獨孤正、元又了,連以“嘴甜風流王”自封的長空都呆了。“可不能讓我妹妹被這個酸王蠱惑了”,長空看著白衣竟然還對莫昌笑了一下,拉著她一溜煙跑了。
侯聰喊了一聲,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讓白衣聽見“大毛二毛三毛,隨我護送殿下回府!”
回東風巷的路上,莫昌雖然坐著的小轎子都是新漿完的頂棚,總覺得侯聰眼裡的火從外麵射進了裡頭。他不怒反喜,既為了再次見到白衣,也為了侯聰的憨態可掬。
終於到了莫昌被軟禁的府邸,“敕造大將軍府”幾個字,以及寫著“常”字的燈籠竟然還在。侯聰一聲令下,“大毛二毛三毛,叫十幾個新兵過來,把這些都給我拆了!”
三個心腹忙活去了,侯聰既不進院子,也不離開,雙手抱著胳膊,臉上的烏雲籠著疑問“殿下到底是不是看上了宇文白衣那個死丫頭?”
除了長空,侯聰算是見到了第二個笑起來美如妖婦的男人。不過,長空的容顏更嫵媚妖嬈,莫昌的則是溫潤如玉。他笑著,嘴上卻不饒人“乾卿底事?”
侯聰自然不怕他反問,“哼,她是我的下屬,我負責殿下的安全,怎麼不管我的事?我手下的人,一個針線頭收在哪個抽屜裡,我都要過問,哪天去哪條胡同,找誰陪著喝了花酒,都要找我報備,這樣方能做事,你也領軍,難道不懂?”
莫昌搖搖頭,在春日空氣裡劃過一道優雅而透明的雲,“我是懂的,可惜你不懂。你問我到底是不是看上了白衣,如此簡單的問題還需要回答嗎?可見你不懂男女之事。好好學學吧。既然將軍不肯下降鄙處喝茶談天,那也不強求,請自便吧。”
莫昌隨著迎出大門的小廝翠竹進了院子。
侯聰琢磨了幾遍莫昌的話,越來越討厭這個皇子。他走到正在摘燈籠的獨孤正身後。“毛,你覺得莫昌真的喜歡那個死丫頭嗎?”
“啊。”
“好好說話!什麼是啊!”
獨孤正隻好把手裡的活絡停下來,“當然是喜歡了!全大桐都知道了,就您不知道。”獨孤正長了一張俊俏的娃娃臉,剛到現在的節氣,就換上了緋色袍子,漂亮得很。
丹鳳眼、瓜子臉的元又個子最小,自稱還在長,也湊了過來,“主子,過年的時候莫昌被皇上召進宮,弄什麼賽詩會,到場的一百多,人他都打聽遍了,”元又開始模仿莫昌那風流倜儻儒雅高貴的模樣,“小王在啞泉鎮一戰,與一位女將相逢,伊人驚豔如天仙,小王心起驚雷,雖然被俘虜,無片刻怨恨,請問閣下知道那位女將身份嗎?請問閣下知道嗎?那麼請問這位閣下呢?”
侯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怎麼不知道?”
獨孤正想了想,回答他,“寫詩什麼的,也不是咱們強項,賽詩會曆來沒人請咱們。至於這些八卦,您平時也不在乎。就沒人告訴您。”
侯聰“以後要告訴我,知道嗎?”
獨孤正和元高聲喊“是”,慕容行走了過來。他最穩重,提醒侯聰“主子,不是說,要告訴莫昌成國分三步害他的計劃,以及咱們安排了替死者這件事嗎?您剛才說了嗎?”
侯聰在這一刻,恨不得抹脖子——從軍9年,他第一次,忘了正事。
“都是那個死丫頭害的。”元又安慰主子。
“紅顏禍水。”獨孤正自以為有文化卻用錯了詞,被慕容行一指頭,彈在腦門上。
幸虧侯聰轉身進了院子,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