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三十三年,夏。”
“少子胡亥率五千衛尉軍知琅琊台斬惡蛟。琅琊台方數裡,高百丈,有一山道上下,少子胡亥半道而迷。”
胡亥多少還是讀過書的,他此時已然能夠想到史官們將會如何記載此事。
亦知道,此事若是被記於史書之上,自己恐成萬世笑柄!
斬蛟啊!
多威風的一件事!
自己來時,中車府令就曾諄諄教誨,言斬蛟之事絕不可輕忽。雖然始皇帝此時有廢公子扶蘇之心,然而一切皆要視惡蛟斬得如何。
蛟者,異獸也。異獸者,皆為天命孕化。
若是胡亥能夠順利斬之,自然證明胡亥乃有天命!
若是胡亥失利——惡蛟盤踞琅琊台頂,不斬殺自然無法祭天,無法祭天自然無法廢公子扶蘇!
正因為如此,此行胡亥同樣亦極為上心,收起了平日乖張之本性,事事先問李超。
萬萬沒想到,李超居然能夠帶著自己在琅琊台上迷途!
胡亥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迷的,因為琅琊台上台頂就隻有一條路。
雖然有禦道和旁道之區彆,導致大軍不得不繞行山道,然而登頂的道路總歸還是這一條。
豎子啊!
他惡狠狠地看著李超。
虧自己方才還欲將其比之武安君!
而此時此刻,彆說武安君了。
胡亥無論怎麼看,都覺得此人乃是一個徹頭徹尾之蠢貨!
就連吞服雄黃的姿勢,都透著一股子愚不可及!
爾莫不是扶蘇派來坑我的?
胡亥心中做如何想,李超此時已然顧不得了。
此次琅琊台斬蛟,乃是李氏重歸大秦朝堂的希望,亦是唯一機會!
大秦朝堂競爭極其激烈,卿位更迭速度極快。
十餘年前,李超之父李信尚且在世時,官拜上將軍,彼時亦是大秦九卿之一。然而一朝兵敗,鬱鬱而終後,李超彆說繼承李信九卿之位,甚至連朝堂都已經擠不進去,隻當了一個小小的騎都尉。
若是此次琅琊斬蛟事再出意外,自己這個騎都尉可能都保不住,如此,李氏將泯然眾人!
僅僅隻是泯然眾人尚且罷了,自周時起,大貴族之間的家族鬥爭早已白熱化,而國君對此視而不見,甚至多有縱容挑撥,將其視為維護君權的有效手段。
而始皇帝生性涼薄,又欲收天下威權於一身,心底恐怕恨不得那些自己看不順眼的貴族統統死絕,更不會阻止家族鬥爭。
李氏亦有仇敵,若是連最後這點兵權亦失去,恐怕李氏全族,死無葬身之地!
他一口便將竹筒中的雄黃儘數吞了下去,又取下腰間水囊,大大喝了一口水,將雄黃粉衝下腹。
這些都是上好的雄黃粉,剛剛吞服下去,李超便覺得腹中響若雷鳴,又有絞痛,似有一鈍刀正於腹中割肉,讓他冷汗直冒。
然而如此痛苦,李超臉上卻露出欣喜之色。
昔日始皇帝問王翦,滅楚需兵幾何,王翦曰,六十萬。
始皇帝不悅,又問李信,李信曰,二十萬可得。
始皇帝大喜,立遣李信領軍二十萬,以蒙恬之父蒙武為副,以攻楚國。
至楚地後,李信命蒙武引兵攻寢丘,自己則破平輿。一路勢如破竹直至襄陽,楚將項燕擁兵四十萬,不敢直麵其鋒。
就在此時,昌平君突然於郢陳反秦,李信瞬間腹背受敵,糧草斷絕,不得不回軍擊昌平君。而項燕借秦軍軍心不穩之際,突襲李信軍後軍,大破秦軍,陣斬七名秦軍都尉!
彼時李信方知,王翦之所以言需大軍六十萬,並非兵鋒不利,而是為防後路不寧,需大軍沿途駐守!
此方為老成之名將也,李信鬱鬱而終之時,留給李超的遺言僅僅隻有四個字。
有備無患!
而李超自此,便將有備無患四個字,刻進了骨子裡!
比如蛟有微毒,雖然不知行雲時是否可以布毒雲中,而且此微毒似乎也毒不死人,李超依然為全軍皆備了雄黃。
雄黃乃是解毒良藥,甚至是大秦唯一可靠的解毒神藥,區區蛟毒,當然不在話下!
深深吸了一口氣,李超按捺下心頭的翻湧之意,他再次看了一眼身後。
霧氣此時已然濃鬱到隻能勉強看清楚身前一丈,甚至還有繼續變得厚重的趨勢,李超暗暗有些咋舌。
不愧是蛟,即使隻是如此幼小的一條,亦有如此驚人神通!
不過,亦止於此爾!
他狠狠地發出一聲厲吼:“傳吾命令,全軍服食藥粉,兵車原地掉頭,後徹為前徹!”
“騎都尉令,全軍服食藥粉!”
“兵車原地掉頭!”
傳令軍卒的聲音此起彼伏,聽著這熟悉的聲音,李超暗暗心安。
霧氣固然可以阻隔視線,卻無法阻隔聲音。
而且雖然不知道此蛟之毒為何如此神異,居然能夠讓自己在不知情間,莫名行了如許之多的路程,縱使一圈圈數車輪,亦會出錯,然而有些東西是改變不了的。
比如說,禦道之所在!
蛟毒再古怪,霧氣再厚重,難道還能把禦道變沒?
李超記得很清楚,歪脖樹,正在上第二層山道之起始處。
而大軍乃是從第一層的旁道上來的,旁道就在禦道之側,距離禦道不過數十丈。
隻不過三層土台乃是一層層向內收縮,又有崩毀以及草木生長等影響,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大霧。
否則此時李超直接可以看到禦道之所在!
此時他已經顧不得其他了,什麼向始皇帝表達恭謹,早已經被拋之腦後。
當務之急乃是,速速上琅琊台台頂,封鎖水潭!
是了!
李信突然再次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鐵盔,臉上露出懊惱之色。
他原本還在嗤笑,此蛟雖然頗有神異,然而技止於此,居然想要依靠大霧遮蔽大軍視線,來逃得生天。
此掩耳盜鈴也!
然而此時此刻,他突然想到,惡蛟之所以行雲遮蔽琅琊台,恐怕並非是想要通過遮蔽道路,讓自己無法登上台頂。
而是為了趁機逃跑!
對,必然是如此!
“車士何在?速速為兵車轉向!”他陡然發出一聲怒吼,率先開始引導馭馬。而兵車後的士卒亦聞聲跑過來,忙亂地開始扳動車輪。
無數聲命令從後方傳來,而霧氣中亦人影憧憧,有鐵甲碰撞聲,又有戰馬嘶鳴聲。還有軍士不知是被戰車誤傷,還是被戰馬踢飛,發出的悶哼聲。
甚至還有“嘩啦”木頭崩碎之聲,以及軍侯等呼叫軍卒抬車的厲吼。
雖然看不見,但是光聽聲音也知道,此時大軍已然是一陣忙亂。
兵車極為沉重,且秦時兵車車輪乃是直接安在車軸上,車體亦是直接固定在車軸上。
不似後世,秦時車軸是不轉動的,皆靠車輪轉。
此外,此時尚無轉向裝置,兵車轉向時,純靠硬拖硬搬。
這導致車體行動時極為滯重,轉向時更是容易損壞,掉頭時直接掉下兩個輪子,整個兵車直接塌下來,把士卒壓在車體下,亦屬平常。
因此,兵車原地調頭,乃是大忌!
此外,此次衛尉軍登台,乃是以三徹陣型。三徹就是三輛兵車並行,雖然山道甚寬,足可容得下六車並行,然而要讓三車同時調頭,依然極為逼仄。
而李超此時已經顧不得這麼多了,他再次厲吼著下令:“左徹先行調頭,隨吾車而進,餘徹緩行之!”
秦時以右為尊,命男子行道右,女子道左,車行中間。
不過大軍皆為男子,平日裡亦習慣靠右。
且因琅琊台久已失修,土台多有崩塌,道左多山石集土,故衛尉軍於山道上亦往右靠。
此時借助左邊的空地正好可以讓左徹調頭,至於中車以及右徹,李超已經不打算等了。
而此時他的兵車亦已經在兵卒的努力下完成掉頭,而且幸運的是沒有掉輪子。
這也是因為胡亥為主將,頭徹僅有這一輛兵車,回旋餘地要大得多。
剛剛完成調頭,李超就再次發出一聲厲吼:“跟上吾車!”
說著,他狠狠一抖韁繩,兵車開始向著隊尾方向行駛而去。
車輪的聲音隆隆響起,一輛一輛兵車自霧氣中駛出,跟在李超的頭車後。當然亦有因為霧氣遮蔽視線,導致兩車直接撞在一起,人仰馬翻的。
不過這些皆不是大事!
李超目光炯炯地看著道右,若不是因為兵車本身亦是攔阻惡蛟的利器,他此時甚至恨不得放棄所有兵車!
無他,隻因兵車速度實在太過緩慢,而射蛟,隻需有床子弩在即可!
他一邊前行,一邊繼續在心裡默算距離。
李超此次登琅琊台總共帶了四十輛兵車,分成三徹,加上他親自為馭手的頭車,總計十四徹,也就是十四個橫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