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遂給了薛白字帖,要將他打發,不想這小子得寸進尺,想要拜他為師。
他自是一口回絕,不想薛白頗懂得糾纏,問他能否給個考驗的機會。
顏真卿想到若能將一個攀權附勢、誤入歧途的少年拉回正道也是好事,遂允薛白在身邊考驗。
正好,他今日有些辛苦的公務要辦。
而薛白為此甚至推遲了見楊玉瑤……
“你們村裡,有個叫曲阿大的嗎?!”
昨日下過雨,有農夫正在挖溝排水,縣吏顧文德大步上前,高聲問了一句。
那農夫愣愣的,答不出什麼。
薛白於是也過去,笑著又問了一遍,“老伯,你們村裡可有名叫曲阿大的人?”
農夫害怕地打量了他們,搖了搖頭,好不容易才開了口。
“沒……沒有……”
“還敢說沒有!”顧文德是多年的老吏了,一看他臉色便知是在說謊,喝道“欠了大唐的錢穀,還敢逃戶,不怕被拿了嗎?”
“我……我……我們是裴家的奴仆,不交租庸調……”
“果然,你也是逃戶之一。”
那老農夫轉身就跑。
顧文德當即便要追,在這泥濘裡卻根本跑不過對方,僅僅跑了幾步,靴子陷在泥裡,拔都拔不出。
遠處的田地上,還有更多農夫紛紛而逃。
顏真卿卻還很平靜,站在那,撫著長須久久不動。
“縣尉你看。”顧文德好不容易拔出腳來,抬手一指,道“他們還敢騙縣尉,說甚‘連一畝的口分田也無’,這裡至少有上千畝。”
“你莫急躁。”顏真卿眼中略有愁色,道“過去看看。”
他安步當車,邊走邊向薛白問道“你可知老夫此來是為何事?”
“追逃戶、收租庸調?”
“是啊,京尹換了人,縣令催得緊。”
薛白才知,韓朝宗果然是如其所言貶官外放了。
“老師,學生隻能略懂,卻還不太了解租庸是什麼?”
“莫喚‘老師’。”顏真卿道“所謂‘租庸調’,租為田租,庸為力役,調為戶調。丁男二十歲以上,授田百畝,二十畝為永業田,八十畝為口分田,死後還田。每載,田租納粟二石;力役二十日;戶調隨鄉土所產而納,多為絹綿,如絹二丈、麻三斤。”
“不論田地多少,不論貧富,每個丁男交納一樣的租庸調?”
“說了,人均授田百畝。”顏真卿道,“此為高祖武德年間之製。”
薛白一想便明白了,大唐開國快一百三十年,早就不可能人均授田百畝。
他沉吟著,問道“若沒能分得田地,也要納租庸調?”
顏真卿麵露苦色,沒有馬上回答。
一邊的縣吏劉景道“隻要戶籍上記錄授了百畝田,都得交,有些人將田地賣了,交不了租庸調便當了逃戶,京尹又不停來催,這長安縣尉豈是好當的?”
說話前,前方是一個小村莊。
有個氣質不俗的中年男子迎上來,向顏真卿叉手行禮,笑問道“敢問客來有何貴乾?”
“長安縣尉顏真卿,追逃戶至此。”
“顏少府有禮,小人程五,乃是這慶敘彆業的管事。”
“慶敘彆業?”
“是,家主乃當朝禦史大夫,姓裴,諱寬,曾得聖人親口讚曰‘德比岱雲布,心如晉水清’,豈有窩藏逃戶之理?”
薛白抬眼看去,眼前的農村仿佛世外桃源,更遠處是一座樹木環繞的郊外大宅。
所謂彆業,是有田地,有景色,有山有水有人家,一眼望去看不到頭。
“顏少府進來談吧,品些鄉野小菜,天要黑了,留宿一晚如何?”
說話前,程五引著四人向前,穿過村莊,進了郊外的大宅。
路上,薛白見到了那些農夫躲在屋舍內偷偷往這邊看,顧文德抬手指了一人,喝道“曲阿大,你逃戶五年,欠六年租庸調,還敢回長安帶人逃戶?!”
程五聽了,隻是雲澹風輕地搖了搖頭。
待進了大宅前院一間雅致的小廳,安排了一名清秀的婦人煎茶,程五便去拿了一疊契書過來。
“顏少府請看,曲阿大五年前已自願賣為裴家奴仆,已非編戶良民……”
顧文德當即泛起惱怒之意,卻道“假的,東市署過賤立契,長安縣衙卻還未銷了曲阿大的戶籍……”
“那是長安縣衙的問題。”程五撫著長須,朗聲道“與我家阿郎買奴一事何乾?”
“曲阿大一百畝田地未還,縣衙如何銷籍?”
“這位長吏。”程五笑道“這依舊是縣衙之事,小人一介奴仆,著實無權過問。來,顏少府吃茶,這位小郎君高姓大名?”
“薛白。”
“薛小郎君吃茶。”
薛白看了顏真卿一眼,見他不動聲色喝了茶,於是他接過茶杯喝了,喝得滿口茶沫,卻還讚一聲“好茶”。
“敢問程管事,這過賤契書確定沒有問題?”
“儘可查。”程五一臉坦蕩。
薛白一看就明白過來,裴家有恃無恐,說明問題還是出在五年前的長安縣衙。
晚飯就是普通飯菜,用過飯,程五還很貼心地為四人各安排了一間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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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尉,你怎一句話都不問他?”
“問他有何用?”顏真卿道“裴家買奴契書齊全,無可指責。”
顧文德急道“可縣尉親自出城跑這一趟……”
話到一半,他也知道自己太急躁了,住口不言。
四人終究是無可奈何,各回了客房睡下。
夜空中,圓圓的月亮已缺了一塊,依舊高高掛在那裡。
薛白很快睡著。
這夜他沒有作夢,卻感到有人鑽進了他的被窩,撫摸著他。
迷迷湖湖之中他還以為是杜妗來了……
但被窩裡的女子發出了假意的嬌喘,有些粗糙的手掌略略硌到了他。
他猛一下驚醒過來,連忙扯住被脫了一半的春衫,一把將那女子推下榻去。
“哎。”
對方輕喊了一聲,薛白翻身而起,就著月光看到地上有個白花花的人影,以及一堆衣物。
他拾起那女子的衣物,冷著臉,毫不容情地將對方推出門去,不管她是否會凍到。
之後他轉過身,往顏真卿的客房走去,一拐過回廊,便見顏真卿負手站在庭院當中,一臉不悅之色。
“老師。”
顏真卿揮了揮手,沒讓他再往顧文德、劉景的客房去。
“回去睡吧,栓好門。”
“好。”
顏真卿歎息一聲,卻又招了招他,道“明日老夫與程五相談,你去問問那些逃戶,是他們賣了田地還是未曾授田?若未曾授田,當初又為何受領畫押?”
“老師放心,學生一定問清楚。”
薛白應了,執弟子之禮退下。
顏真卿歎息一聲,已無心思再糾正薛白的稱呼,反正沒有旁人在。
他心裡很清楚,此事能否問明白,結果都不會有太大區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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