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確實是請了幾位朋友出手幫一幫鄭博士,房公被貶或與此事有關。”
“莫牽扯到如今那樁大案之中。”
“是,學生近來也厭倦了勾心鬥角的權力之爭,一直在鑽研造紙之術。”
這話聽得顏真卿無言以對,隻好撫了撫須,道“隨老夫去拜會兄長。”
“是。”薛白也早有意想要見一見顏杲卿。
顏家在唐初就已遷居長安,祖宅在萬年縣的敦化坊。
馬車駛過坊門,顏嫣掀開簾往外看了一眼,道“阿爺家就在那裡。”
她幼年就在這裡生活,對這一帶很是熟悉。
“十三郎回來了。”有顏家老仆笑喊著開門。
即使是顏真卿,回了本宅也隻能被稱為十三郎,一聽就是小輩後生。
“兄長可在?”
“今日真是難得在家,自回了長安,中秋節前一直在忙,每日都有應酬。”
前方有兩個年輕人快步趕來相迎,向顏真卿喚道“十三叔來了,快快請進……三妹可算來了,阿娘每日都念叨你。”
看得出來,顏嫣在顏家頗為得寵,一路上都有人看到她就揮手相喚。
還沒到第二進院,顏杲卿與其妻崔氏也迎了出來。
“三娘!”崔氏匆匆上前抱住顏嫣,仔細端詳著這小女兒,喃喃道“能康健些就好,阿娘總擔心你。”
“阿娘我沒事了,阿兄找了名醫給我看病。”
“好好好。”
崔氏看向薛白,滿臉欣慰,當即讓家人前來見禮……
顏杲卿時年已五十五歲,氣質與顏真卿頗相像,隻是皮膚更黑、更糙,身材壯實些,想必是在北方多年,有了武將氣質。
算上顏嫣,他有三個女兒,另有三個兒子,次子夭折,長子顏泉明、三子顏季明。再加上女婿、兒媳、孫子、外孫、妾室,一家也有三十餘口人。
見了禮,婦人孩子被帶到後院,堂上隻留下顏真卿師徒與顏杲卿父子說話。
“自回了長安城,常聽人提起薛郎,今日一見,果然一表人才。”
“伯父過譽了。”薛白道“我亦久仰伯父大名。”
顏杲卿擺了擺手,和藹笑道“不過是河北一判官,有何大名?”
他看薛白時總帶著打量之色,神態又有種莫名的親切,問道“我這十三弟素來高傲,如何肯收你為徒啊?”
這句話便看出來,他比顏真卿要熱情、直爽些。
薛白笑應道“因我死皮賴臉,老師無可奈何,隻好捏著鼻子認下。”
“哈哈。”
站在顏杲卿身後的顏季明忍不住笑了出來。
顏季明大概二十出頭的年紀,依在族中排行被稱為“顏十二郎”,許是常隨父管理河北營田,臉曬得黝黑,牙卻很白,笑起來頗顯單純。
薛白見了,點頭示意,心裡覺得自己與這個年輕人能成為好朋友。
顏季明反而似在觀察審視他,轉頭很小聲地對顏泉明道了一句,“為人倒也有趣。”
眾人說笑幾句,至此還是親友寒暄的氣氛。
薛白忽問道“伯父對長安城近來的兩樁案子如何看?”
顏杲卿有些訝異。
顏真卿帶著些喟歎語氣道“我這個學生在朝中人脈頗廣,兄長可與他商議大事。”
“年少有為啊。”顏杲卿反問道“薛郎如何看?”
薛白早已有了準備,環顧了堂中眾人一眼,給了個坦率的回答,道“依我看,安祿山確有狼子野心。”
顏家眾人並不驚訝。
這些年朝廷除罪的逆臣多了,“狼子野心”早成了可以隨意亂扣的罪名,且早有人這般評價過安祿山。
顏真卿隻是看了顏杲卿一眼,問道“兄長這些年在安祿山麾下,如何看此事?”
顏杲卿卻是沉吟著,緩緩道“安祿山治理河北,頗有辦法。”
薛白不曾想聽到的會是這樣一個回答,道“願聞其詳。”
“河北局勢複雜,有望族、重稅、邊事、胡化,尋常人確實難以鎮守治理。且隻說這胡化,自漢末以來,已有部分匈奴、鮮卑逐漸在中原定居;大唐滅東突厥,大量突厥人即安置在河北;加之契丹、粟特、奚人等部族內附。數百年間,河北已為胡漢雜居之地。胡人以部族遷徙,有土地、人口、兵馬,若非通曉胡事之官員,根本治理不了……”
顏杲卿是切身了解河北情況之人,難得說了一些朝臣們所不了解之事。
“相比於曆任節度使,安祿山至少有三點好,更了解胡俗,能安撫河北胡人;其幕下能招攬人才,安撫平民;且他擅長造軍功,不必征繳大量軍費就能造出大勝……”
安祿山打仗確實更有胡人的風格,他喜歡劫掠邊境的弱小部落,向朝廷報功獻俘,今年就又獻了八千男女在觀鳳樓下。
他還喜歡誘殺,經常邀請部落首領赴宴,先掘一坑,在酒水裡下藥,待這些首領昏醉,斬首埋之。據說已前後數次這般做,誘殺了契丹人上千。
薛白不明白是契丹部落首領們太容易上當,還是安祿山太過狡猾,卻已明白這個能讓聖人、河北士民皆滿意的節度使確有其獨到之處。
雖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卻是個能耍花招替河北人應付朝廷欺負的人。
“如此說來,安祿山若無狼子野心,倒是一個十分不錯的地方軍政大員?”
“河北稅重且不太平,民生艱苦,換了安祿山未必好,尋常人鎮不住局勢,很可能會更糟。”顏杲卿歎息道,“朝中總有人疑他,可諸多河北官員暫時都還未看出他有異心。”
如今隻是天寶六載,薛白也不能一口咬定安祿山要造反,為時過早。
今日這場會麵,重要的反而不再是他提醒顏杲卿防備,而是他該從這個河北官員口中多了解問題所在。
整個崤山以東都在被迫為大唐盛世輸血,如今反而是安祿山在緩和局麵。
“伯父想必還會在長安待上一兩個月?我可否常來討教?”
“薛郎能常來最好,我兩個兒子都是庸才,該與你多往來。”
傍晚,薛白隨顏真卿告辭,心情卻稍沉重了些。
他一直都明白,若要阻止安史之亂,不是除掉安祿山就行的。但今日這場長談,讓他意識到若要解決根本問題,恐怕要有數十年之功。
平邊事、薄賦稅、興文教、促融合,都是要非常有耐心地、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慢慢做。
偏李隆基是這種驕固自滿的態度。
換言之,即使他能靠著一些權謀、勾心鬥角的技巧弄死了安祿山,也無太大作用,恐怕還要激化矛盾,而他還沒有準備好。
這日之後,薛白似乎真的遠離了朝堂的勾心鬥角,除了沉澱自己之外,常做的就是到造紙坊與薑澄一起研究竹紙的工藝。
在諸多嘗試都失敗之後,他依舊認定要造竹紙,並在漚煮竹料的過程中試著往裡加料,好把竹質漚軟,更有韌性。
鹽、糖、麵粉,甚至是尿都試過之後,薑澄往裡加了石灰,終於是使竹紙的質地有了顯著地提升。
這一小小的改變,讓薛白對未來感到心安了些。
哪怕隻是安慰自己,他看到了往後能引導輿情、漢化胡人、改變寒門與平民子弟處境的一點希望。
他雖然還沒入仕,但其實要做有用的事,未必需要入仕。
“哇。”
當一張新的竹紙被攤開,青嵐讚歎了一聲,轉頭看著薛白的表情,不由問道“郎君,你近來沉迷造紙呢。”
“有何不妥?”
“郎君好像沒以前上進了?”
“不。”薛白道“我更上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