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填苦笑著,看向身旁麵若寒霜的寧親公主,漫不經心道“好了,事情了結了。
你沒有因我的這些破事牽連,聖人也沒有因此怪罪我們,滿意了吧?
“薛白明明是薛鏽的兒子,你與那賤人卻推說是義子,避重就輕。不弄死唐昌,你還問我滿意與否?”
一說起來,寧親公主馬上就控製不住情緒,吼道“你那破彆院裡養的每一個賤奴都要死!我要你全部殺了證明給我看,為何還有一個一直在眼前晃來晃去?我滿意?我能滿意嗎?!”
“與我何乾?”張咱淡淡道“我未曾與他們聯絡過,他們是何說辭我如何得知?我隻求聖人不猜忌我們…”
“你真該死!”寧親公主大怒,拿起酒杯丟在張珀身上,罵道“你到底揣著什麼心思沾那賤人這些破事,以為我不知嗎?多管閒事,犯賤!要不是你答應賀知章那老東西,能有這些事嗎?!”
“我為何答應?”張咱反問道“還不是你們兄弟姐妹留下的爛攤子?”
“為了誰?我為了誰的前程才與胞兄親近?你去死吧!
又一個酒杯砸在身上。
張咱皺了皺眉,起身往外走去,嘴裡還平靜地道“總之事情過去了,公主好好平夏一下吧。”
“你敢出門?張咱,我會派人盯著你,你敢碰彆的女人一下,我鬮了你!”
青門的康家酒樓的大堂,張珀獨自坐下,自斟了一杯酒飲著。
於他而言,整樁麻煩都結束了。
但偶爾,酒樓中的一些閒談也會落入他的耳中,他雖懶得理會,但其中有幾個書生的言論難免還是讓他在意到了。
那薛打牌分明是犯了諱,不該為狀元,去年的春闈五子成了今年把持科場的惡一直到了入夜,書生們都在罵薛白。
到後來,張填喝醉了,丟了一串錢幣給店家,趴在桌案上就睡。這麼做後果很嚴重,但他就是不願回公主府。
是夜作夢,夢到了李白,他感到很羨慕李白。
一覺睡到周圍又有了嘈雜之聲,張咱醒來,揉了揉眼,竟是又要來了酒食,繼續飲酒。
“真是要罷了薛郎的狀元,改為楊譽?
聽說是,昨日好幾個酒樓都在傳。”
“楊譽是誰?我從未聽過。
“國子監抄錄張榜了薛白與楊譽的卷子,我去看了,天壤之彆。你們可去看看,薛白能作那些傳世詩詞,名望才氣倒是不缺的。但你們可知為何大宗伯故意出題逼他犯諱?點了他的狀元,再罷了他的狀元。多此一舉嘛。”
“為何?
“薛白本就不是那賭徒薛靈的兒子,乃一犯官收養的孤兒,落了賤籍。大宗伯如何能允這種人中進士?故意陷害罷了,另外也是為了不讓楊國舅賣平價竹紙、集注,斷了我們這些寒門舉子的出路。這些隱秘,官場上早已人儘皆知,唯獨瞞著聖人…”
張咱轉頭看去,隻見那在人群中侃侃而談的書生說完話徑直便走了,招呼旁人到國子監看卷子。
可見,薛白在市井之中還是有些實力的,已開始安排人改變士人口碑風向,可惜,這些動作未必有用,反而可能招來禍事。
酒一杯一杯地飲,張珀又醉了過去,直到耳畔傳來了那個他頗為不喜歡的稱呼。
“駙馬,駙馬,快醒醒吧
“莫再喚了。
張咱嘟囔著,睜開眼,隻見麵前竟是一個宦官,方才清醒了些。
“聖人召見,駙馬還不拾掇停當,入宮覲見?!”
一瞬間,張珀再次想到了“天子呼來不上船”的李白。
可惜,他不是李白,他為了家族已經付出了太多,稍敢造次,近二十年的青春浪費得就毫無意義。
他用冷水洗了臉,又將自己拾掇成那個風儀瀟灑的駙馬,入宮覲見。
梨樹下,有妙曼的舞姿,清歌傳來,原來是聖人排的《西廂記》。
張填腳步從容,先在心中想好了評語,趕到李隆基跟前時竟是連見禮都忘了,開口便是情不自禁道“敢問聖人,這是何新曲?行腔妙韻,曠古未有。輕盈柔媚,細膩傳神,韻味醇厚,臣聽了,仿有芳香入鼻,沁入心肺。”
“好了好了,知你會誇。”
李隆基聽得開懷大笑,讓張咱隨他在湖邊漫步,問道“朕前些日子叱責了你,可有怨言?
“臣做錯了,絕不敢有怨言。”
“賀監致仕時,年逾八旬了啊。”李隆基顯然已消了氣,歎道“他拜托於你,你又豈能不答應。朕置氣,還能與他置氣不成?”
張珀應道“聖人寬仁大度,古來君王未有。
“朕還不致於容不下幾個被收養的孤兒,倒是那薛白,小覷了朕的心胸,妄圖瞞天過海,該殺。念在是貴妃義弟的份上,饒他一命。”
“是,右相也是這般辦的。”張珀知道自己猜中了聖人的心意,舒了一口氣。
此事本該到此為止,不想,李隆基卻繼續往下說起來。
“高將軍,把鄭三絕遞上來的那兩份文章給他看看。”
張咱不由驚訝。
他知道鄭虔一直很得聖人喜歡,被禦口稱為“三絕”,但自從鄭虔私撰國史之後,似乎已經久未伴駕了。
不一會兒,兩封紙箋便遞到了張珀手上。
“請駙馬過目,此為顏真卿、薛白師徒寫給崔翹的信,已在長安傳開。”
張咱看過,目露沉思。
高力士笑問道“駙馬可看出這文章是何意啊?”
“顏真卿寫這篇文章的目的先是在於保薛白狀元之銜,他公然稱薛白是犯官之子出身微末,不談薛白欺君之事,隻談論提攜貧寒子弟對社稷之影響,述世家子弟把持科場之影響,再列舉李白、高適為例,提出居於下位者就不能為國出力嗎這個問題,意在改變科場風氣。”
“哈。”李隆基聽得好笑,問道“朕看不懂,故召你來為朕解釋?”
“臣不敢妄言,故據實而述。”
“那你看,顏真卿是意在維護學生?還是意在改變科場風氣?
“該是……都有。”
“薛白的信,你又如何看待?”李隆基有些不悅,道“豎子不來求朕、不求貴妃,巴結崔翹以保他的功名,可笑至極。
張咱猶是置身事外的態度,應道“想必他是知曉聖人還在生他的氣。”
高力士追問道“聖人問你,顏真卿、薛白為何都隻寫信給崔翹?”
“崔翹畢竟是今科春闈的主考官
“那他的所做所為,是順著聖意?還是意在把持科場?若是前者,顏、薛師徒二人應該向聖人求情才對,難道在他們看來,春闈科場,崔翹的權力比聖人還大嗎?”
張珀聽得心驚,推測該是鄭虔在聖人麵前說了什麼,才能讓聖人有這等感受,也許說的類似於“聖人禦口欽定的狀元馬上要被換成世家大族商定好的人了”。
他好不容易脫身,不願再攪進這趟渾水裡,遂應道“是薛白醉心功名,病急亂投醫了。
“還敢醉心功名?聖人讓駙馬敲打他,駙馬沒能讓他吃夠教訓是嗎?若此子不思悔改,何不殺了?!”
“薛白確實認錯了!”張珀連忙應道,“否則我必不敢主張留他性命。”
“既認錯,如何還在搗亂?”
高力士連番追問,麻煩終於還是落回了張咱頭上。
張珀猜測著聖人心意,忽然想到一事。
他猶豫了一會,終於不再是置身事外的態度,道“當時薛白問臣幾句話,他問,有人掌控了竹紙的工藝與定價,是否臣出的主意;又問崔翹想把狀元給誰。”
李隆基聽了,問道“有人掌控了竹紙的工藝與定價?
張咱應道“是。
“有人還想要今科的狀元?
“是。
“何時開始的?
臣……真不知
“崔翹是何時知曉薛白欺君?”李隆基不問則已,一問必然是有備而來,道“李曇是何時開始覬覦竹紙之利?楊譽是何時欲取這個狀元?
張咱當即惶恐,道“陛下明鑒,此事臣實不知情。”
“你不知情,那他們知情否?薛白欺君,向朕瞞著他的身世,那崔翹、李曇、楊譽這些人欺君了沒有?
“聖人隻想知道一件事。”高力士上前一步,扶住張珀,提醒道“到底是薛白欺君落罪以後,他們拿走了聖人賜給薛白的東西?還是他們想拿這些東西才利用此事。”
高力士笑道“菜還沒上齊呢,如何就有人把盤子都端走了?聖人將國事儘付右相,能直達聖聽的事就這麼幾樁,總不能輕易讓人欺瞞了。”
張珀深深行了一禮,領了聖諭。
他一直說薛白貪婪,此時才忽然發現,薛白不算最貪的那個。多次向聖人獻寶,由臣來查?
至今未有一官半職,隻求一個狀元。
因薛白太過卑賤,聖人隻要給一個區區進士出身、授官資格,對於他都是天大的恩典。
聖人與這麼一個小官奴有何好計較?難道因為一個官奴瞞著身世不說,還能讓聖人感到莫大的傷心?
相比而言,世家大族、權貴高官們的胃口就太大了。
連聖人親筆題過字的“千古風流”紙也要凱覦,連聖人親口許諾過的狀元也要奪。
崔翹一開始沒有做錯,確實是順著聖意逗著薛白玩。可惜,緊接著就錯在太貪婪了,寧可棄掉聖人給的官職不做,也要為親朋故舊們攬好處。
其實不要瓜分那些名次、利益、勢力就好了。
誰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