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隱田_滿唐華彩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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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隱田(1 / 2)

滿唐華彩!

縣署發生混亂時,尉廊當中,殷亮卻還是很鎮定地在與宋家管事談話,談的是宋拿重金買田一事。

殷亮不管錢,隻管劃地。他拿出圖紙眯眼看了良久,撚須沉吟道“邙嶺正南十裡、回郭鎮以西恰有良田十五頃,田主們於天寶四載因積欠租稅而逃戶,從稅冊上看,此地該無主。

這實際上是郭渙族中的隱田。

宋家管事遂有些為難起來,道“聽聞縣裡如今在開荒,家主隻求鎮東北方向的新田足矣。

“良田豈非更好?”殷亮笑了起來,笑容像一個拿糖哄騙小孩的攤販,“我說的這塊地,恰好與陸渾山莊的田地相接,土地肥沃、水源充足,還是與荒田相同的價格給宋家。”

“如此雖好,隻怕得罪…”

宋家原本想要薛白替貧農開墾的荒田,沒想到薛白竟是把郭家的良田劃出來,這明顯有挑撥離間之意。但六千餘貫能買下市價近二十萬貫、且可遇不可求的田地,這小管事可不敢替主家拒絕。

“有何可怕?”殷亮道“宋太公何等身份?縣尉何等身份?拿不下一片隱田?郭渙又是何身份?”

他隨薛白到偃師的五個月間,已暗中把縣域內的田畝大概丈量了一遍,不說精確,至少心裡有譜。知道那片良田雖已歸郭家所有,然而縣中田地多年未曾重新造冊,郭家其實不交任何稅賦,也就是“隱田”。

“此事我做不得主。”宋管事道“外麵發生了何事啊?”

殷亮也不瞞著,道“不知出了甚亂子,正好,我們可拿來郭家實際的田冊,看看他這些年積欠了多少租稅。”

“縣尉真要動手了?”

殷亮意味深長地笑著點了頭,道“誰讓郭錄事從不向著少府呢?”

恰此時,杜五郎風風火火地衝進來,把一本厚厚的冊子攤開、擺在殷亮麵前,道“先生你猜,得讓郭家補繳多少?!”

宋家管事聽著這對話,眉毛一挑。他回去之後,連忙把今日的所見所聞告訴宋勉。

“果然。”

沒想到這麼快就動手了,可謂莽撞。

宋勉嘴上料事如神,心裡其實是很驚訝的。他本以為薛白說要對付郭瀆是吹罕,他與舞陽的走私販有銅料生意往來,知道是他們幫薛白在縣署鬨事,更有種大家同在一條船上的感覺。薛白也確實夠意思,表達了誠意。

如此看來,這塊地可以要,唯獨不確定能否辦成。

“對了,他們今日都在郭家本宅赴宴?”宋勉不由好奇薛白對付郭渙的決心有多堅決,吩咐道“去盯著,看看都是何反應。”

郭家大且豪闊,唯獨宅中的歌舞不怎麼好看,薛白覺得沒甚意思。

論舞樂,終究還是當今聖人的水平最高。

宴上大部分時候都是聽郭太公說太原郭氏於朝堂上有哪些重臣,可實則也沒人知道他們這些同姓之間到底有多少交情。

“薛縣尉可聽說過安西大都護郭公虔璀,他的墓地便在洛陽縣邙山北原,離此不遠。郭公官拜冠軍大將軍、右威衛大將軍、安西副大都護、四鎮經略安撫使、朔州總管、同平章事,進封上柱國、潞國公,追贈左衛大將軍、涼州都督。”

類似這樣的話就很唬人,都是郭姓,葬的地方又近,郭虔瓘也確實是開元年間戰功最高的幾人之一。

從郭虔瓘開始,又說到當今劍南節度使郭虛已、左驍衛將軍郭元振,總之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薛白聽著聽著,心念一動,問道“郭太公可識得郭子儀將軍?”

郭太公愣了愣,待有家中子弟附耳與他說了幾句,他才小聲嘀咕道“原來我太原郭氏還有這等豪傑。”

嘀咕完,他大笑道“縣尉說的是這些年在安西立功的子義啊!縣尉與他可相識?”

巧了,都是自家人。”

薛白配合著笑了笑,心想人家名字叫“子儀”,而且楊銛寄來的邸報上說的是郭子儀今年已從安西調到朔方了,年節時還到楊銛家裡去送了禮,提到了薛白造的巨石孢。

雖說同姓郭,其親緣隻怕還不一定有他與薛徽之間深。

不多時,郭家門房過來通稟稱縣署有人來,之後便是幾個雜吏湧進來呼喊縣署出了亂子,將一場氣氛正好的佳宴打斷。

“劫牢?”

呂令皓臉色難看,作為縣令,他最討厭的就是橫生事端,上次薛白與高崇鬨得就夠厲害了,他好不容易才把事態平息下去,絕不會容忍再有一次。

“快!回縣署。”

放下酒杯,呂令皓當即起身便走,拂袖之際還轉身看了薛白一眼。雖無任何證據,他猶能意識到此事與這個不肯安份的縣尉有關。郭太公連忙招過郭渙,道“縣裡有數十年未出過這般刁民,你帶上部曲,助縣官們一臂之力。

部曲也是家奴的一種,負責種地、供主家各種差遣,在南北朝或唐初時也會隨主家從軍,也就是家丁。郭太公年邁,說話老派,還稱作“部曲”,其實最多掄起棍子嚇一嚇賤民。

“是,伯父放心。”

郭渙急急忙忙隨著呂令皓便走。

還是薛白最有禮數,從容不迫地與郭太公告辭,約定下次再赴宴。

縣官們帶著人風風火火趕回縣署,隻見到滿地狼藉,差役們一個個倒在地上打滾哀嚎,縣牢門已經被打開,足足逃了七八個要犯。

“發生什麼事了?誰敢劫牢?!

任呂令皓如何怒,劫牢者已不見了身影,唯有趕來的世紳百姓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提出見解。

眾人趕到後廊院,竟發現賊人連縣署都敢盜竊,連公文冊都被翻出來了,散得到處都是。

薛白遂上前拾起一本,翻看了一會兒,忽然皺起了眉,轉頭吩咐道“把稅冊拿來!”

殷亮原本是躲在尉廊當中,恰好出來,忙問道“少府,出了何事?”

“田畝與稅賦對不上。

“讓我看看。

兩人說話聲音頗大,很快引得圍觀者們好奇,紛紛探頭,小聲嘀咕道“發生了什麼事?

看……咦,郭錄事家這些田地加起來都有大幾百頃了?可我記得今年隻交了十二頃的租稅吧?

杜五郎一臉害怕地從竹圃後鑽出來,大聲道“賊人走了?這是什麼?也給我看他這一番表演也是拿出了春闈鬨事時的經驗,說話時目光看向人群中薄有家資的小地主,這些人比一般農戶有身份、有見地,又遠遠不及世紳大戶,他們其實才是偃師縣每年交納稅賦的中堅。

杜五郎不怕被人戳穿他在表演,鬨事最重要的是氣氛,隻要氣氛點燃,人們根本顧不得追究細節。他無懼於眼神交流,真誠的眼神能鼓勵對方宣泄出情緒。

“什麼

“郭渙大門大戶,納的租稅也就和我相當?

“你看

呂令皓與郭渙還在審問是誰來劫牢、劫走的又是誰,擺出了十分威嚴的表情,忽然便聽到了人群中響起了不滿的指責,此時他們已阻止不了那本田冊流傳了。

“都冷靜!”郭渙大喊道“不是這樣的,縣裡已經數年沒有丈量田畝了,賦稅還是依照開元十五年的青苗冊收的。

“那這是郭錄事重造的青苗冊嗎

“這不是。”

郭渙最近隻丈量了普通農戶的田地,發現了不少小隱戶。他卻不打算真按如今的田畝造冊,以免家族的田地被征收租稅,一直認為薛白沒多久就要調走了。

“諸位聽我解釋,這些田地不是沒交稅,而是以原本的田主的名義…

“有人占地近千頃,不過百稅其一;有人田產不到百畝,納的稅卻比他們還高,公平嗎?!”有人忽然這般喊了一句。

杜五郎聽了不由竊笑,心知一旦氣氛起來了,解釋根本就沒有用,對於人們而言,宣泄情緒才是最重要的。

“不錯,郭家的隱田未免太多了,此事絕無道理!”

宋勉到時,見到的正是這樣一副吵吵嚷嚷的場麵。薛白已把郭渙逼到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要麼,當眾承認這些田地不是郭家的;要麼,拿出十數年積欠的賦稅來。

“宋先生來了!

“諸位,不如聽聽宋先生如何說。”

首陽書院的山長,聽起來稀鬆平常,實則人脈廣闊,且宋家也不缺位高權重之人,故而宋勉在偃師縣聲望甚高。

此時眾人的目光看向他,皆帶著期待。一部分人認為宋先生品德高尚,會仗義執言,郭渙則認為宋勉當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不該坐視薛白如此欺辱郭家。

郭渙恨不得喊出來“薛白這次挑釁的是所有高門大戶,我們應當聯合起來。”

然而,麵對他期待的目光,宋勉卻是視而不見,轉頭看向了薛白。

“我相信縣尉!

宋勉聽了眾人的述說,一臉正氣,道“偃師縣過去有郭萬金這等為利是圖的奸商,有高崇這等為非作歹的貪官,縣尉上任之後將其一舉肅清,今日又查出了這等…

汙吏,我相信縣尉會秉公而斷。”

說到汙吏之時,宋勉有過猶豫,他與郭渙雖沒有個人交情,不過都是當地大族且家業相鄰,不宜輕易結怨,可是想到薛白許諾的十餘頃良田,他還是選擇了正義。

他這一句話仿佛讓薛白也有了底氣。

“身為縣錄事,以權牟私,隱匿田畝,積欠之數至如此駭人聽聞之地步,當大唐沒有王法嗎?”薛白喝道“先將郭渙拿下!”

這一番話中氣十足,前半句時不少人還以為薛縣尉是為了增加聲勢,最後那聲“拿下”卻讓他們都嚇了一跳。

近二十年以來,縣令、縣尉如流水一般,郭渙卻一直都在縣署裡,他既不爭權也不傲慢,對待每一任縣官都是笑臉相迎,如同縣署的一棵迎客鬆,屹立不倒。

沒想到薛白會如此迫不及待地動手,連宋勉與正在叫囂著的小地主們都原以為今日隻是先鬨個動靜。

呂令皓更是錯愕,之後怒氣上湧,連縣令的涵養都顧不上了,怒道“誰敢?!”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因為薛嶄已經撲上,直接就把郭渙那蒼老又肥胖的身體摁住,嘴裡還罵道“老蠹蟲敢動看看。”

也不知這是在罵郭渙還是呂令皓。

呂令皓愈怒,抬手一指,喝道“本縣罷免薛嶄的班頭之職!將這小崽子拿下!

一眾差役被打得正在地上打滾,方才聽到縣尉命令拿下郭渙,有幾個差役想要站起,再聽得縣令的命令,不由為難。

“哎喲!

齊醜在地上打了個滾,痛得叫了出來,顯得有些突兀,但也吸引了差役們的注意,他遂學著狗揮爪子般一揮手,示意他們快躺下。

一時之間,又是一陣陣呻吟。

呂令皓聽在耳裡,隻覺是在挑釁他這個縣令的權威,抬手指向了身後的郭家部曲們,喝道“你們,拿下他!

老涼直接站到了薛嶄的麵前。

而此時,薑亥也過來了,撥開幾個部曲從人群中穿過,還回頭罵道“看什麼看?!好狗不擋路。”

他臉上帶疤,長相凶惡,直接就把這些沒殺過人的大漢嚇得不吭聲了,他囂張地擺著肩膀,走到老涼身邊,咧嘴笑了笑,等著看誰敢先動手。

呂令皓正騎虎難下,反而是薛白給了台階,道“縣令,先把郭錄事押下問一問,查清真相為妥。”

“此事甚為可疑,本縣定會親自開堂!

呂令皓中氣十足地喝叱一聲,拂袖而去,為避免被薛白打個措手不及而暫避鋒芒。

郭家部曲則圍著縣署,給縣尉施壓。同時,自有人跑去把此事報給郭太公。

“好嘛,我們還未動手拿他的新田,倒讓他先動手拿我們的良田。老夫活了七十歲,就沒見過吃相這麼難看的縣官。

郭太公很快就看透了此事背後針對郭家的陰謀,當夜就請縣中諸公到他家中一聚。

雖然天色已晚,各家卻給他麵子,都派了人來,包括陸渾山莊的宋家也沒缺席,來的是宋勉的十九叔。

“宋十九,你侄兒不懂事,但道理老夫得給你說清楚。今日若僅是郭渙一人之事,他便是被薛白殺了,老夫眼都不眨一下,但此番薛白目的為何?隱田!你們誰家敢說沒有隱田?

燭光中,郭太公的老邁的身軀顯得十分孱弱,他的眼神卻充滿了閱曆與智慧。

偃師縣真正的主人是誰?不是縣官,而是他們這些世代居住於此的世族。

高崇自以為是,其實不過是他們推出去承擔聖人不滿的犧牲品罷了;薛白以為除掉了高崇就掌了權,其實這高崇隻是海麵上的浪,而他們才是沉默深邃的大海。

“有一隻餓虎進了村,咬住了一個人,旁人若不救,等餓虎啃食完了這人,有了力氣,會把村裡所有人都咬死,包括女人、孩子。若薛白查出了第一批隱田,他會放過更多的隱田嗎?”

郭家既不可能放棄那些田地,也無法補清積欠的稅賦,此事在官麵上已無路可走,那便隻剩下最後一個選擇了,抗爭。

郭太公撐著拐杖,站起身來,最後道“餓虎要吃人,我們必須齊心協力打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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