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閻敬之隻是歎息不答,韋子春繼續勸道“閻公近日來也看到了,雍王徒有虛名,實則就是一個喜歡嬉戲遊鬨的年輕人,每日隻知帶著妻妾遊山玩水。他那些所謂的戰功,無非是我大唐將士們立下的,他身份可疑,難道你要看著一個盲信宦官的君主把大唐的基業拱手交給他嗎?”
“伱要我如何?”
韋子春略略停頓之後,壓低了聲音,附在閻敬之耳邊道“我們殺了他,為永王立下大功,為大唐社稷除一禍亂。”
閻敬之聽了,許久不答,之後深深看了韋子春,歎道“好吧,你聽我安排。”
韋子春含笑點頭,縱橫之術便是如此,憑他三寸不爛之舌足已改變大下大勢。
僅兩日,閻敬之就安排妥當,再次宴請薛白,這次卻是在一艘樓船之上。
韋子春聽了這布置就拍手稱妙,樓船這種地方,隻要安排好刀斧手,薛白根本就逃都逃不掉。
他亦帶了三十餘精銳,扮作仆役,早早就登了船,唯一的擔心就是薛白沒來。
所幸,到了中午隻見薛白依舊帶著那家眷與那寥寥幾個護衛前來赴宴,談笑自若地登上了船。
這是上元元年的四月中旬,舊曆的二月,天氣正好。
薛白沒有披甲,穿了一件深色的襴袍,襯得他愈發俊逸不凡。旁邊的李白則是穿了件白色的寬袍,瀟灑不羈,一邊登船,一邊說說笑笑。
“我前些年一直待在北方,哪能見到如此浩瀚長江?”
“三郎若能放下俗務,你我雲遊天下,亦是快哉。”
“或許正如太白兄所言。”
薛白神態輕鬆,談笑間見閻敬之迎上來了,打趣道“閻公今日又準備了什麼佳肴?我們可是一大早就空著肚子等候了。”
閻敬之道“今日就在這長江之上邊釣魚邊煮,魚蝦最是鮮美……”
另一邊,韋子春愈發緊張了。
他頻頻回首看向岸邊,隻等樓船離岸更遠些使薛白不能再逃了,他才能安心。
終於,江岸邊的城池愈來愈遠,樓船漸漸駛向了江心。
江水拍打在船舷上,浪花一重又一重。
薛白、閻敬之、李白等人於甲板上臨風而立,正在吟詩作賦。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哈哈哈。”李白朗笑道“舊作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當年我剛仗劍去國,遊曆天下,離開蜀地至此。轉眼間已成蹉跎啊。”
“那何不作首新詩?”
“來!”
韋子春回頭看了一眼,以眼神招呼他帶來的殺手們。
而閻敬之安排的精銳部將也已經向薛白的方向合圍了過去,兩撥人層次分明。
似被李白那豪邁不羈的詩感染,韋子春臉上也逐漸露出了笑容,終於拍著手掌,朗聲大笑了起來。
“好詩!”
李白正在催薛白作詩,搖晃著手中的酒壺,道“三郎若作不出,今日誓必要飲了這一壺才算……”
話到一半,忽然被打斷了。眾人遂回過頭,打量著韋子春。
“看來,雍王是不認得我啊。”韋子春道,“也難怪,那日我在黃河畔刺殺雍王,雍王藏頭露尾,並未出現。”
薛白竟是笑了出來,也不理會他,轉頭與顏嫣說悄悄話。
也不知他說了什麼,顏嫣展顏而笑,嗔道“就屬你會裝。”
“否則如何讓人佩服我?”
韋子春見他們夫妻嘀嘀咕咕,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裡,不由提高音量道“雍王死到臨頭,竟還如此傲慢?!”
要殺人,他懶得再廢話,但最重要的一句話卻不得不說,遂整理了一下衣袖,微微昂頭。
“好教你死得瞑目,今日策劃殺雍王者,韋子春。”
“韋子春!”
忽然,有個粗渾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韋子春轉頭看去,隻見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想必是閻敬之事先安排的人。
“叫我做甚?”韋子春道“還不動手?!”
“請你吃席。”
那大漢說著一仰頭示意,便有人掀起了蓋在主案桌上的紅布。
一顆人頭赫然顯在了韋子春的麵前,麵容猙獰,至死猶雙眼圓瞪。
韋子春認得這人頭是誰的,竟是江陵守將高仙琦。
他不可置信,喃喃道“這……你們何時攻打了江陵?!”
話音才落,他就意識到了能攻打江陵的又不是隻有一條溯江而上的水路,川蜀、河南、江淮等地,多的是兵馬能攻江陵。
隻是自己的注意力一直落在薛白身上,反而忽略了。
“殺!”
那魁梧大漢大喝一聲,已拔刀向韋子春的人殺了過來。
“噗。”
血流如注,潑在甲板上,好在江上風大,很快吹散了血腥味。
薛白牽著顏嫣背過身,能看到江麵上又一艘戰船正往這邊駛來,那是廣陵的將領們擔心他的安危,特意趕了過來。
“閻太守,還是在你的治下動刀了,但隻殺這幾人,必不殃及你治下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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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三番兩次刺殺雍王,罪不可赦,該殺!”閻敬之執禮,朗聲應道。
李白處變不驚,道“來!繼續吟詩作賦,輪到三郎了。”
“好,那就獻醜了。此情此景,一首《念奴嬌》,與諸君共賞。”
薛白也不扭捏,負手望著壯闊的江麵,聽著長江的驚濤拍浪聲混雜著船上的砍殺與慘叫,開了口。
“大江東去,浪淘儘,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李白先是張大了眼,看著天地壯闊,感受著詞中的豪邁,之後又閉上眼細細品味著。
江風拂過,讓他覺得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胸臆間塊壘儘去,所有的鬱悶與失落被拋諸腦後。一旦個人的煩惱被付諸於千古,那點煩惱又算得了什麼。
隻剩豪邁。
以及,棋逢對手的快意。
“噗。”
在他們身後,韋子春已經被斬殺在地。
不重要了,在這浩瀚長江之上,在這雄壯詞賦麵前,一個跳梁小醜的死活已沒人再關心。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聽到這裡,李白忽然一個激靈,雖從未聽過這首詞,竟也能與薛白同聲念出下一句。
於他,那韻律、那意境是如此的順理成章。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薛白回頭看了顏嫣一眼,不自覺地握緊了她的手。
顏嫣其實不能吹風她身子骨弱,吹了風總容易頭疼。可今日江風呼嘯,她卻渾然忘了這些,隻覺開心。她與薛白雖然很早就成親,可那些年他憐她年歲尚小,如今才算是初嫁。
另外,她眼睛裡還帶著些促狹之意,因知道薛白今日這首詞是早有預謀的。
就是為了在諸將麵前,在天下人麵前再顯擺一回。
男兒當世,誰不想雄姿英發,萬世矚目?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在薛白身後,高仙琦的人頭還靜靜地擺在那裡。
而在對麵,諸將士也看到了樓船上的廝殺,以及猶立在船頭麵不改色、放聲詞賦的薛白,無不歎服。
慘叫聲漸息。
砍殺終於停了下來。
那渾身是血的大漢沒聽到薛白的詞,殺完最後一個人,便行禮高喊道“報雍王!田神功不負使命,已斬刺客!”
薛白回過頭,淡淡看了田神功一眼,嘉許地點了點頭。
韋子春自以為是,渾不知薛白看似悠閒,實則早已傳信川蜀,命田神功率部順江而下,直取江陵。
彼時,奉李璘之命守江陵的高仙琦剛剛收到薛白的招降信,冷笑了幾聲,毫不猶豫地提筆、言詞不遜地回絕,還得意洋洋地與部下言“豈有溯江而上而能攻克江陵的道理?”
信才送出去,田神功已入城,斬下了高仙琦的頭顱。
此時,站在一旁的閻敬之餘光瞥去,感受到了那虎狼之態,心驚膽顫,心裡愈發確信了雍王對皇位誌在必得。
正是畏懼於這種野心,他才選擇臣服。
他對宗室正統其實不那麼維護,才會兩不相幫,偏是薛白就看中了他這一點,這幾日來威逼利誘,終於是將他收服了。
然而,薛白的下一句詞句卻又顯得那般的豁達,仿佛無意於權力之爭,等收拾了殘破的河山就要功成身退。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滿唐華彩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