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荊石周遊東域,曾曆妖狐作害,水靈起祟,亦多聞民間巫蠱之說。僬僥國雖是陸離詭奇,到底也不及修士神通,是以荊石雖得烏馬告警,實則並未如何放在心上。反是廢舟分外看重,叫荊石將前日拜訪烏馬的來由細細說了,便道:“烏馬為死事吏,久與死水沾染,對凶事極是敏銳。他既有此語,大人無妨小心一些。”又囑咐他日後滿月勿要隨來,平日也少往海邊去。
荊石為他再三叮嚀,不得隨意敷衍,隻好親口應承,方才自歸官棧休息。他這一覺睡至午後,忽被異響驚醒,睜目抬頭查看,卻是骨兒碗溜進房中,張口便對他問道:“新官兒,昨夜路途可還順當”
荊石道:“有驚無險。”便將昨夜之事一一講來。
骨兒碗抱了棍子,聽得四人歸岸時僅餘五枚海沫,臉上便露不屑,哼哼道:“那丸兒,若是抱團生的,都沒甚大用,便是落單的才頂事。廢舟老頭忒也仔細,偏要丁點兒不漏地拾了,費那白力作甚。”
荊石聽他此話,卻來興趣,自榻邊坐起道:“你說落單的才頂事,此話又作何解”
骨兒碗跳到榻尾,抱臂昂頭道:“當年俺生在礁山潭裡,便是孤零零一個,化後比旁人力大身輕。不止俺如此,像石鬼也是獨生,隻要不與旁的家夥擠在一處,出生後便厲害些。若要俺說,那聚在一處的丸兒便不該撿,偏生廢舟老頭多事。他不撿,剩下的晚些自會衝到岸頭來,到時再去拾掇便是。”
荊石道:“依你所說,單凡落單海沫,孵後定比彆人強些是你和石鬼如此,還是個個都如此”
骨兒碗將頭歪得一歪,悻悻道:“倒也非個個頂事。那牧場的小白柳也是岸上單撿的,撿前遭木枝刮傷少許,化後反應便慢。烏馬那廝據說也是雙生,不算抱團,因他兄弟給凶魚啃了半截,兩顆粘成一團,才成今日的模樣。但若不遭這些害事,總是獨生的強些。”
荊石聽了也不說話,便隻看著他笑。骨兒碗給他瞧得極不自在,跳下榻尾道:“你可覺得俺在胡說”
荊石搖頭道:“我未曾這樣想。廢舟先生說他本意讓你每月隨他出海,你何故不願去”
骨兒碗哼氣道:“俺最煩那烏泱泱的水,有甚好去的不想去便是不想去。”
荊石道:“你以前似也去過,緣何等廢舟先生年高體衰,才不想去”
骨兒碗呸了一聲,原地跳腳道:“那老頭裝病裝病他那身骨,算個甚的年事已高俺就不去”
荊石未料他脾氣說撒便撒,一時哭笑不得。待他嚷得半晌,方才應道:“你不去也罷。我本對外海無意,更想探一探山內情形,過得幾日,你可帶我再去看看。”
他既不出海,骨兒碗立時停了撒鬨,爽快道:“此事自然好說。俺對山裡再熟沒有,除了那深山裡你去不得,旁的地方俺哪處不能領得”當下轉怒為樂,與荊石一同飲食閒談,又扛著棍子溜出村去。
其後數天,荊石閒遊村中,熟悉居民。期間屢訪廢舟,聞訊島上風土民情。他初見廢舟,不知屋內瓶罐白燭是何用途,後來方曉皆為孵育之器。至於燭火,則因海沫孵孕須得熱氣,又不能遭日光久照的緣故。所憾是他出行那夜共撿五枚,七日後儘數化沫融水,無一得存,方知僬僥人衍育之難竟至如斯。
如此在村中耽得數日,不覺寒露漸濃,瑟風肅殺,已是臨近秋末的月頭。這日晨時,骨兒碗依約來探荊石,卻看對方換了身稍厚的秋袍,又背行囊竹箱,靜候官棧門口。
他見荊石如此打扮,不由大為驚奇,砸嘴問道:“新官兒,你今日若要進山,與俺說一聲便是,可帶這些累贅做甚”
荊石回道:“這次在山內待得久些。”
骨兒碗挺胸道:“有俺在旁,卻要你做甚準備要水要食,還不是手到拿來。”奈何荊石決意甚堅,他亦隻能任之。
兩人就此往東,先往東泉一帶重遊,再走山湖、溝穀,將日前未能去成的水源儘數看過,及至天黑,便在山中牧場歇息。
僬僥國人通食葷素,五穀五畜皆有所產,但海上諸島散落,罕有往來,便因地製宜,各有偏重。依照廢舟所言,哈牟娑落島原生並無牛羊,主以山豚為葷食。為免將其獵絕,便特意設了牧場飼養。名為畜牧,實則不過圈下一處水草豐美的野地,任其拱食草果,隻於冬日寒時供些飼料罷了。守牧場者,由島民輪值,今年正是石鬼同小白柳看著。
骨兒碗一進牧場,便是大逞威風,幾下攀過木欄,跳進豬群之內,揚聲怪叫不絕。豬群聞聲即逃,其狀驚怖,渾不似陸內野豬凶蠻,料是自小生在島上,曉得僬僥人能耐。群豬奔逃之間,偶見荊石立在牆外,其人高大威猛,生平實所未遇,更是嚇得搖頭擺尾,倉皇改道。
荊石見自己狐假虎威,竟還能嚇退豬群,心中亦甚無奈。當下任由骨兒碗嬉鬨玩耍,儘過興頭,方才進農舍裡拜見主人。石鬼、小白柳久居山中,本來十分無聊。今得外客來訪,大是喜出望外,便取庫存肉食果蔬招待,又不知從何處翻出一壇土酒,色濁而紫,香氣卻極馥鬱,稱作是“果果醪”,欲同荊石、骨兒碗分享。
荊石素不好杯,非因酒力淺薄,實是生來味觸有異,瓊漿而不能嘗其醇美,食椒芥而不能品其辛爽,唯覺腐酸刺痛,是以不愛飲食。但遇主人盛情難卻,隻得強飲一杯方止。骨兒碗卻不客氣,但凡碗中得滿,必然咕嚕嚕喝個精光,見荊石不飲,索性也搶來自用。荊石看他如此,不免微覺好笑,待其入睡後再問石鬼,才知這果果醪乃是山中兩類野果釀成,其汁甘甜而稠,正合僬民所好。
此酒若說風味,未必及得上陸內名釀,隻因其製法講究,工序繁雜,十壇中能成者不過,才得骨兒碗如此稀罕。荊石聽及此處,順口一問此酒工序,石鬼對他亦無藏私,悉數將自己心得告知,果然是繁瑣之極。當下又談過林中物產與冬令物籌,便各自歇息去了。
此日骨兒碗醉醒爐邊,暈乎乎喝了半碗清水,又同荊石啟程往山中行去,依著遠近將山內數座大湖看過,又費一日光景。此時兩人已攀至西峰,離牧場村落俱遠,實無片瓦足以遮身,荊石便自行囊中取出粗索麻布,覓了兩棵粗木掛作吊床,以此將就一夜。他兩人宿處居於偏峰,遠離深山密林,又有骨兒碗在旁護衛,倒也不懼野獸夜裡伏擊。翌日醒來,又往西麵穿行,每逢山嶺陡險,絕不畏難繞路,寧可是攀坡越崖,也不肯漏觀地勢,不知不覺間已將島南諸山走遍。
骨兒碗初時隻道荊石是普通巡島,尚未覺出不對,到得第四日清晨,見荊石仍無歸村之意,再也忍耐不住,直言問道:“新官兒,你這幾天到處亂走,究竟有何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