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石一麵收拾吊床繩索,一麵回道:“無何好看,隻是隨意走走。”
骨兒碗卻不依他蒙混,徑自跳起身來,攀住他肩膀道:“你隨意走走,倒跟扒地找果子似的仔細俺不信不信”
他雖不若內陸成人沉重,到底也算不得輕,忽地一抱,立刻將荊石也拽得晃了晃身。幸而他兩人身旁便是一棵粗樹,荊石當即伸手撐住身形道:“我在熟悉地勢,自然看得仔細些。”
骨兒碗見他撐得吃力,倒也難得老實,自行鬆手落地道:“你要熟悉此地,看看幾處要點便是,何必四處亂跑,鑽到這野地裡來若欲尋果尋藥,隻管與俺說了,俺代你去取,可不方便許多莫非是信不過俺的本事”
荊石自是搖頭不認,但見骨兒碗糾纏不休,才道:“耳聞不如親見。總要親眼看過,才知有無遺漏。”便再不理會骨兒碗吵鬨,顧自收拾行囊,又複啟程北上。
哈牟娑落島地勢北陡南緩,故而村落皆在南麵,而腹地峰嶺多聚於北。兩人越往前行,則越是崎嶇陡峭,又無村落補給,更是費時曠日。期間偶遇林中野居的僬民,見了荊石模樣,俱是驚奇萬分,上前攀話。
這等散居者本來是野性難拘,方才出來餐風露宿,更不懂內陸官話,便全賴骨兒碗從中翻譯。荊石在旁靜聽,因先前數日留村,對僬僥國語頗多討教於廢舟,竟也能聽懂七成。
如是北行周遊,轉眼過去半月。山中林木蕭瑟,霜風肅殺,刮麵時隱隱生疼。兩人一番辛苦,好賴是將外圍山麓粗略走遍。如此繞著深山絕峰兜了一圈,眼看將近東泉村地界。
這日晨起,骨兒碗自樹上醒來,低頭不見吊床上荊石。到處尋覓,方見對方坐於林中,身前正對一樹樁,上置大張竹紙,手中握了小筆,凝神往紙上塗繪。觀其筆鋒捭闔,並非寫字撰文,倒似在繪畫何物。
骨兒碗撞見此景,登時來了興頭,悄沒聲溜下樹來,提足往荊石身後躡步。
他走到近處,瞧見荊石手中握一竹筆,通體青翠,長粗皆近尾指,大異陸中寫字的毛錐毫筆。小巧有餘,方便不足,若用以書法丹青,未免太難馭力,難得施出好字好畫。而荊石執筆手法亦與尋常不同,並非豎筆懸腕,乃以拇指、食指、中指握管,腕靠於樁,側筆慢慢在紙上劃線。
他雖埋首繪圖,也未渾然忘我,一聽身後踩踏落葉之聲,當即停了筆頭,轉頭看向骨兒碗道:“何事”
骨兒碗身為僬僥野民,雖學得內陸官話,識字寫文的本事卻甚稀鬆,更遑論丹青之道。此刻見荊石以三指運一小筆,亦不覺如何稀奇,隻探頭探腦道:“荊官兒,你清早不睡,卻在畫甚玩意兒”
荊石也無遮掩之意,稍稍側過身子,讓骨兒碗上前瞧個明白。但見那樁頭的竹紙上畫得圈圈圓圓,細致清楚,然而非花非鳥,渾不似個像樣的物件。
骨兒碗將腦袋左擺右歪,也未琢磨出此圖原物,不禁搔首道:“新官兒這是畫得鬼臉兒”
荊石道:“是地圖。”伸手在紙右邊某處點道:“這是我們現在所處。這是東泉,這是牧場。”如此連指十數次,皆是他們沿途所經之處。
骨兒碗畢竟久居島上,初時未解其中門道,一經荊石指點,當即悟得關竅,對圖比照,嘖嘖稱奇,俄而指著圖中一截虛線道:“新官兒,你這畫得一圈一圈,又是何意此地又無水源,這道道畫得恁也礙眼。”
荊石抬目看了看他所指線絡,略微笑笑道:“這是高線,斷線越密,便是地勢越陡。我現下不過畫張草圖,標得幾處高地,是以你看不懂。”
骨兒碗歪首再看,仍覺暈暈乎乎,咋舌道:“你陸人畫張地圖,也恁多講究,看著忒也勞累。”
荊石搖頭道:“此法是我養父所傳,並非陸人都如此繪輿。我生平所見,似獨他一人如此作圖。”
骨兒碗道:“你父卻是個怪人。”歪頭瞧得一陣荊石作畫,又忍不住拿棍戳他道:“新官兒,你陸上之人,不從水生,卻打人肚子裡出來,豈不擠得慌那是怎生回事,你且與我說說。”
荊石看他一眼道:“我也不曾生過,如何知道”
骨兒碗道:“你今不生,日後也要生得,豈不當早些打聽打聽你既有爹,那便有娘,尋娘一問便知。”
荊石聽他言語天真,百無禁忌,一時亦不能對,俄而才道:“我自小遭父母所棄,不知身世,是養父撫育。他亦終身不娶,未有偶伴。”
骨兒碗一聽此言,大是失望,又道:“那你養爹是甚模樣”
荊石道:“也無甚可說。他是個鄉間隱士,以往似曾做過些學問,後來便隻躬耕田園,很少言語。我剛滿六歲時,他身上重病發作去世了。”
骨兒碗本來意頭甚高,聽得荊石所言,卻將毛爪擱在荊石膝頭,拍得幾拍,似有安慰之意。再同荊石言語,卻多幾分規矩,小心翼翼道:“新官兒,這般說來,你雖是陸人,卻是自個兒長大的,倒也跟俺島上沒甚不同。”
荊石卻搖首道:“也非如此。我雖少年失怙,又逢一場大難,幸遇南海修士相助,方免遭人殺害。其後遷至外地居住,也多得一戶人家照拂。若無這般僥幸,今日當不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