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完啦?”羅彬瀚說。
雅萊麗伽用花莖攪著蘸料杯。在此刻她的房間裡,沒有∈到處飛來飛去,也沒有莫莫羅熠熠生輝。氣氛安寧極了。羅彬瀚已經完全躺倒在地毯上,忘了防備他船副的尾巴。
“主要是這樣。”雅萊麗伽說。
“所以那個在城裡追殺你們的神經病到底是啥?”羅彬瀚問,“你說那東西長得沒法形容是個什麼意思?然後他扔給你前員工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雅萊麗伽矚目著他,說:“我不知道。”
“喲,”羅彬瀚說,“還有您不知道的呀。”
等雅萊麗伽的尾巴揚起來時羅彬瀚迅速地從地上坐起來,但是還舍不得撒腿跑掉。這個故事和他想得很不一樣,但是其中有某些成分吸引了他。他還覺得雅萊麗伽向他隱瞞了什麼,但那隻是模糊的直覺。不過那當然也沒什麼要緊的,這不過是他登上寂靜號以前的彆人的故事。
“你肯定檢查過那個玩意兒吧?”羅彬瀚問,“如果那不是啥複雜的東西,你看不出它究竟是派什麼用場的?那玩意兒現在還在你手上嗎?”
“我把它放在一個合適的地方。”雅萊麗伽說。她仍然不提起那個物件究竟是什麼。於是羅彬瀚又問:“那個存儲器裡有什麼東西?”
這次雅萊麗伽回答得很快。她說那裡麵是一些關於無遠的資料。內容上要比你能從公開渠道獲取的多一些,可是也沒有詳儘到令人覺得敏感的地步。她完全可以把它拿給羅彬瀚看一看。聽到這兒羅彬瀚馬上就拒絕了。不管雅萊麗伽說的是真是假,他不相信連自己都能看的內容裡有什麼真正重要的內容。
“哼呣。”羅彬瀚說,依然賴在雅萊麗伽的房間裡沒走。他有好長一陣子既沒動彈也沒說話,隻是懶懶地琢磨著雅萊麗伽告訴他的這個故事。他感到其中某些部分有所隱瞞,或許還有所修改,可是就像他從一開始就堅持的,那和他作為一株野地稀有紀念盆栽的身份毫無關係。要知道他向來是個極守規矩的人,從不在攝像頭的範圍內搔首弄姿,而且迄今為止也還沒有被打發去清理甲板。
他漫無目的地想了一會兒,問:“星期八這個名字是誰起的?”
“翹翹天翼。在她的族群裡,誕生時刻與個體能力有很深的關係,用日期或時段來命名是種老派的做法。”
“你們選了個不存在的時間。是這個意思吧?還是說星期八對馬群有彆的意義?”
雅萊麗伽搖搖頭。羅彬瀚感覺指頭尖有點癢癢的難受。他也見過會說話的馬,不如說是矮小的長頸鹿,而且他是絕不會懷念邦邦的。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如果有一匹長著巨大翅膀和華麗長毛的馬出現在他眼前,還能跟他說幾句話,他是情願費很大勁去瞧一瞧摸一摸的。
“你後來沒再去看她?”他有點奇怪地問,“我們在門城的時候,你好像從沒去找過她。”
“她不在門城。她暫時回她自己的故鄉去了。”
“為什麼?”
“她說她要去找她的一位同族請教。那是她的族群中最有名望的學者。通過她同族的協助,我們或許能搞清楚星期八身上發生的事。”
“她現在不算是個許願機了?”
“不。”
“但也不是個普通小孩。”羅彬瀚指出。他不會忘記星期八是怎樣神出鬼沒,以及她還老問他要不要許願。那倒未必是說她能叫他心想事成,可是……他也說不上來,星期八有時就像真的知道未來似的。
“那正是我們要搞清楚的。”雅萊麗伽說,“她現在的樣子或許和翹翹天翼有關,那是由一個願望描述引起的。但……她形象的細節來自於一個我們不了解的人物。”
“那有什麼關係?如果她們隻是長得相似?”
有一陣子雅萊麗伽顯然在想應該怎麼說。於是羅彬瀚知道這可能是個沒什麼準數的問題。果然她過一會兒後回答:“模仿有些時候會引起麻煩。”
“你是說,像是被告侵犯肖像權那樣?”
“不。那不是問題,麻煩是特性的繼承。”
羅彬瀚請她說得再清楚點。於是雅萊麗伽給他舉了一個例子。她告訴羅彬瀚曾經存在過這樣的一張麵孔:不能說是具體的某個人,隻能說是一張麵孔,永遠都擺出哀愁憂鬱的表情。目擊這張麵孔的人會為其癡迷到著魔的地步,會試圖占有它,隱藏它,到時候則會想要變成它。而那卻一點也不難做到。隻要看過它的人想要變得和它相似,不管是用手術、藥物、外部材料修整,不管是短期的還是永久的,那都完全可以做到,並且能夠保持的時間長得不可思議。而但凡使用這張麵孔的人,性情也會變得和麵孔一樣哀愁憂鬱,直到因為內心絕望而死去。
“模仿本身就是一種儀式。”她解釋說,“某些東西會通過模仿者流傳出去,但並不是所有的約律類都有這種特性。如果我們不知道她的原型是誰,我們不能確定這是否有所影響——除非她表現出了許願機不會有的能力。”
“什麼能力是許願機不會有的?”
“這要看翹翹天翼的求助結果。但那還需要些時間……她說她要找的求助對象已經隱居很久了,不會那麼容易找到。而她的國度對於外來種族審查很嚴,所以我們說好先讓這孩子由我看管。等她找到以後,我們會在事先約定的地點會和。也許我們會給星期八做個檢查。”
關於星期八的事羅彬瀚已經沒什麼想再問的了。可是他總覺得自己還忘了點什麼。在雅萊麗伽關於無限之城的長長故事裡,在那些有時被模糊和省略掉的描述裡,某些重要事實尚未被他挖掘。他把它想了想,最後恍然大悟。
“那本《名船賞》是翹翹天翼寫的,是不是?”他說,“為什麼上麵關於我們的船的說法都是些鬼扯?她親自坐過這艘船!”
“噢,”雅萊麗伽說,“是我拜托她的。她很喜歡這艘船,想把它加入自己的著作裡。但是我請她修改其中的一部分內容作為安全手段。”
“這真誠嗎?”羅彬瀚指控道,“你們這是學術不端!”
雅萊麗伽把它解釋為對朋友的真誠。羅彬瀚當然不能同意。他是個頂正派的人,馬上就準備進行一番關於偉大利益與絕對誠實的演說,但卻被船副的尾巴無情地趕了出去。當他頑強地拽著門縫抵抗時,雅萊麗伽有一度似乎回心轉意了。她對羅彬瀚說:“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喲!”羅彬瀚抱著門邊說,“多新鮮呐!”
“你覺得我怎麼樣?”
這個問題叫羅彬瀚大吃一驚。他鬆開了門框,仔細打量雅萊麗伽的模樣。他覺得雅萊麗伽可能不怎麼樣,換句話說就是病得不輕,但是她明亮炫人的眼睛依然清醒。那裡頭既沒有病態,也沒有愛意,那是種羅彬瀚並不理解的專注。
“在你的觀點看來,”她又問道,“我是個怎樣的人?”
羅彬瀚有點走神了。在雅萊麗伽居高臨下的注視下,有兩個念頭不分先後地從他腦中冒出來。他想到這是一雙能把人騙得團團轉的眼睛,你永遠不能從那兩道攝人的視線裡看出它們的主人是否欺騙了你。然而同時他也想到了波迪,從未和他碰麵的波迪,願意為這樣一雙眼睛的主人而死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我們還不夠熟。”他委婉地說。
“你並不是隻能對非常熟的人才能形成看法。”
“那很重要嗎?你乾嘛非得問?這是我的船員資格審核?”
“隻是好奇。”雅萊麗伽說,“我隻是好奇一個沒能聽全的答案。”
“啥意思?我們以前討論過這個?”
“我本打算在初次見麵的時候問你,但是你逃掉了。”
羅彬瀚覺得自己初見雅萊麗伽的經曆實在很難忘,但他怎麼也想不起有這一段。雅萊麗伽不再給他提醒,而是簡短地說:“我想要一個真誠的回答。”
“哪一種真誠?”羅彬瀚試探道。
“你看著辦吧。”
羅彬瀚就隻得看著辦了。他抱著門,在雅萊麗伽的視線下想了又想,然後慢吞吞地開口了。
“你,嗯,你嘛,”他說,“你是個很不受道理約束的人。”
“這是說我不講原則?”
“那是有區彆的。”羅彬瀚辯解道,“有的人不明白道理,什麼崇高,或者理念之類的玩意兒,他們隻是按照具體的情況辦事。還有的人……不太好說,你懂的,是會完全按照道理走的,具體情況,或者說,概念以外的東西,對他們一點意義也沒有。但你不是這兩種。你是……嗯,你知道那些理念,或者說,你理解那些東西,但是你更喜歡具體的情況。如果這兩者衝突,你就會高高興興地跟著具體情況走。大道理是不會叫你為難的——我感覺的就是這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