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半的時候,羅彬瀚終於收拾好心情出門去了。他這時出發去羅嘉揚的住處時機正好,因為那所公寓和他的住處相隔很遠,差不多要在市區劃一條長長的對角線,一直開到接近郊區的工業園去。早年間那裡是個混亂地帶,充斥著眾多隱秘的娛樂場所。後來治理水平上去了,不過一些人情網絡還沒消失,因此羅嘉揚才能在那兒混得開。“混得開”是羅嘉揚自己的說法,羅彬瀚對此保留意見。他私人的看法是沒人喜歡跟瘋狗打架玩,尤其是人們都知道這瘋狗還有個糟糕的主人。
行車的半道上,那條號稱很深的汙水河一度出現在他的視野中。它遠遠地橫臥在黑暗裡,兩岸荒涼而冷清,隻有零星幾盞民居的燈火亮著,幫人辨認出河水蜿蜒曲折之處。這晚是毛月亮,在河麵形成了一層緩慢蠕動著的光澤。排汙河因而具有了不祥的生命力,像條悄然盤伏在荒丘上的巨蟒。河道之外,廠房鱗次櫛比,於夜幕下連成一片,狀如嶙峋的石崖。恍惚間羅彬瀚仿佛回到了在昂蒂·皮埃爾家所做的幻夢裡,看見了園中縈繞不去的青霧,還有霧後隱約顯露出的嵯峨山影。
這段路上鮮少看見車輛,隻有一道又一道路燈的影子。燈光照在瀝青馬路上時有種奇特的中和效果,使周圍的環境滲出薄薄的黃綠色。這種暗示毒性的色彩又令人想起工廠煙囪上的煙霧,還有後巷垃圾堆裡滋長的黴斑。空氣中有股嗆人的異味,因此羅彬瀚隻能關上車窗。每次來這裡都令他感到不愉快,不過他通常隻在晚上來這兒,也沒去過工業園區內部。倘若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見工廠的運轉和人群的往來,這種闖進了異域的錯覺沒準就會煙消雲散。又或許,這根本就不是環境的問題,而是因為他總是把這裡與羅嘉揚,與一段往事聯係起來。
時間在煎熬裡凝滯住了,往前邁不開步子,那段黃綠色的瀝青馬路也好似沒有儘頭,可以任由他一直開到宇宙的終點。在他懷疑這馬路將會直通陰曹地府以前,道路兩側終於有了建築。起先是些四四方方、表麵有波浪狀紋理的深藍色臨時建築,也就是所謂的瓦楞房:接著有了像樣的民居,低矮的瓦頂磚房,多數帶著狹長的菜地或院落;最後,荒地終於徹底被兩側的圍牆、商鋪和筒子樓給掩蓋住了。人煙逐漸響過風聲,人行道上有一排橫七豎八的自行車,周遭擺攤的小販會隨意地把袋子掛在把手上,或把垃圾扔進車筐裡。
羅彬瀚降低了車速。他印象裡住這附近的人是不大遵守交規的;還要小心那些負責給工廠運貨的卡車,在他的學生時代,每年至少有四五起嚴重的車禍與這附近的集裝箱卡車有關。以前這裡還有更多危險:黑社會組織在此地盤踞,有工人與流氓之間的武鬥衝突,以及真正淹死在汙水河裡的傷痕累累的屍體;那些緊密挨著的筒子樓裡曾經住滿了人,多數是在附近廠裡上班的工人,也有掮客、商販、在酒吧或舞廳裡做活的人,甚至還有外地來的逃犯——所有這些故事,這片土地在過去六十年裡的曆史與秘密,羅彬瀚隻能說出它尾巴梢上的部分,而那是他七八歲時從大人口中聽取的隻鱗片爪。那時他還太小了,因此任何脫離了他生存環境的討論都使他覺得遙遠而神秘,那種陌生的可怖絲毫不亞於幾億光年之外的事物。
不過,如今事情已經改變了。道路曆經兩度修繕和拓寬,據說車禍率終於降了下來;原本屬於非法組織的人要麼在大難臨頭前設法脫身一躍,要麼就蹲了大牢;工業園區裡有了更新式、更成熟的工人宿舍,外頭的筒子樓便瀕臨廢棄了,隻有打短工或臨時落腳的人還在裡頭租房。現在,即便羅彬瀚把自己知道的情況原原本本地說給羅驕天聽,後者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出生地有這樣的曆史。羅驕天出生時已經是塵埃落定的時期了,而生活安定的人好像更願意相信自己的時代乃是曆史的黃金期,是人類社會最最穩固而合理的常態。至於南明光這種人呢,他就多少會懷念那些混亂而驚險的日子。他甚至跟羅彬瀚透露,等他退休以後沒準會寫一本書,專門講講這片工業區過去發生的事。羅彬瀚則誠實地表示他不知道誰會想看這麼一個彈丸之地的曆史。
你可想象不到那地方發生過什麼,南明光帶著奇妙的笑容回答,有意思的事多著呢,比那些胡拍亂編的怪獸電影精彩百倍。他說最後這句話是因為羅彬瀚正在看一份影視投資有關的研報,而羅彬瀚隻好對他回以乾笑——就在他們談論工業區曆史的那個時刻,荊璜還窩在他的公寓裡看電視呢。
這片故事素材無比豐沛的寶藏之地上,林立著高低錯落的筒子樓,其中一棟裡正居住著羅彬瀚那位名聲顯達、個性獨特的堂弟。羅嘉揚不是被“流放”到這兒來的,而是主動要求住在這裡,否則他的父母會更願意把他安排到“更文明些”的地段,靠近市圖書館、大學路或湖心公園,而不是環繞著地下舞廳與棋牌室。這對他們而言想必是件很沮喪的事,因為他們自己經營的工廠也在這裡。在這地方奮鬥了大半輩子以後,他們終於有辦法搬到更好的地段,把後代送去更遠的學校,結果卻發現羅嘉揚又一頭紮回了這裡。
公寓樓下,羅彬瀚碰上一群流裡流氣的年輕男子。他們的打扮遠沒有“槍花”的店主浮誇離奇,但走路時四肢亂甩,好似兩隻肩膀脫了臼,一副要顯示自己吊兒郎當無所顧忌的典型做派。羅彬瀚把車停在路邊唯一一處有監控的位置,靜靜地和這夥人對望了一會兒,他們便吹著口哨,晃蕩著胳膊走開了。
他穿過樓道入口,在一樓走廊最深處找到羅嘉揚的房間。房門口堆積著幾袋蠅蟲繚繞的垃圾。他撳了兩下鈴,什麼動靜也沒出,於是把手從防盜門的紗網裂隙裡伸進去,摸索著撥開了沒鎖死的插銷,毫不遮掩地走了進去。
屋裡又冷又暗,有股刺鼻的怪味。頂燈全都關著,隻有一盞桌燈正幽光幻爍,時而是藍色,時而是紫色,使得室內像是片陰間鬼域,毫無人居氛圍。羅彬瀚沒急著出聲,而是自己摸索潮濕滲水的牆壁,找到客廳照明的開關。他啪地打開頂燈,坐在客廳沙發上的人影霎時暴露無遺。那人還醒著,眼皮浮腫,兩隻腳擱在茶幾上,幾隻煙蒂就在他脫皮皴裂的腳跟旁邊。
在他進門前,羅嘉揚肯定聽見了動靜,因此一點也不驚訝。那張麻木的臉上隻有一股叫人不舒服的陰氣,漸漸地又變成了皮笑肉不笑的虛偽。
“太子爺來啦。”他怪聲怪調地說。
羅彬瀚平靜地看著他,把自己的呼吸放得又輕又慢。羅嘉揚的父母也許認為自己的兒子一無是處,但羅彬瀚知道這觀點是錯的。羅嘉揚至少在一件事上很擅長,那就是真正地刺傷和激怒彆人。要做到這點光靠汙言穢語可不夠,那真正是一種天賦,一種了不起的敏感。這種敏感幫助羅嘉揚觸摸到彆人心靈上的傷口,嗅探到最容易流血與疼痛的脆弱之處。然後,隻要你擋了他的路,他就會立刻毫不猶豫地往那裡捅上一刀。
沉默加重了房間裡的濕熱與餿臭。羅嘉揚在沙發上扭動了一下,又繼續說:“怎麼了?光臨這種地方挺委屈你的吧?”
羅彬瀚依然不回應。現在他的心態已調整到一種適於戰鬥的模式了。他神色輕鬆地脫掉外套,隨手把它丟在玄關的架子上。接著他自顧自地環視房間,打量洇滿水漬的石灰牆麵,以及從地縫間隱隱透出來的青苔痕跡。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輕聲對羅嘉揚問:“這地方難道不會叫人生病嗎?”
羅嘉揚的腦袋往後仰了一點,挑釁式的神態因為緊張而凝固了。羅彬瀚沒搭理他,而是慢慢走到立式空調旁,往那滿是積灰的插座上抹了抹。“壞了。”他有點開心地敲敲那個老古董的塑料外殼,“至少十年了吧?沒除濕功能?”
他神情愉快地回過頭去。在與羅嘉揚對上視線的瞬間,那雙陰沉沉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驚慌。羅彬瀚看見了,並且把臉上的表情放得更柔和,一步一步地走向茶幾。“是你在前幾天晚上給我打的電話,”他和聲細語地說,臉上掛著一如南明光的微笑,“他們怎麼說通你主動打這個問候電話的?”
現在,沉默輪到了羅嘉揚那邊。羅彬瀚低頭瞧了瞧沙發布麵,被煙頭燙出來的焦孔就跟草原上的兔子洞一樣多。煙味與發臭的啤酒味同時從舊布料上散發出來。他在牆角找了個還算乾淨的外賣袋子墊在沙發上,然後落座望向對麵。羅嘉揚遲遲不開口,於是他接著說:“這房子年頭真久。而且,底層濕氣重,還容易被人從窗戶摸進來。除了腿腳不好的人,選底層是沒什麼好處的。不會是水管道出了什麼問題吧?”
羅嘉揚生硬地搖搖頭。
“那麼明天去買個除濕機。”羅彬瀚不費多少心情地說,“風濕和皮蘚治起來都夠你受的。要是這牆壁還滲水,那就得找維修的人來看看了。”
回報給他的答複依然是沉默。這種沉默,如果放在他的叔嬸麵前,將被視為一種巨大的進步。沒有辱罵,沒有砸打東西,沒有含針帶刺的怪聲譏諷,他們就會覺得兒子變得懂事了。羅彬瀚不這麼看,這隻是情勢失利時的懷恨在心,但凡有機會便要反戈一擊。不過他也不是很在乎。“沒有問題?”他笑著問,“那麼下一件事。我聽說你把人丟進了河裡。”
他等了幾秒鐘,接著往下說:“把人摔傷了。”
羅嘉揚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這兩句話的因果聯係隻令他感到好笑,羅彬瀚也不盼著他會有彆的什麼反應。“到此為止了。”他直截了當地對羅嘉揚說,“如果他們還想要錢,那就給我打電話,我會找法務來解決這件事。他們玩彆的路子,你可以離開這兒,去市區找個房子住。”
他看見羅嘉揚的臉上閃過驚愕。“不行,”他清清楚楚地說,“我不管你和你那些朋友以前商量過什麼,從現在開始,你們沒有計劃過任何事,你們從來不打算做任何事。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那兩彎刀刃狀的眉毛陡然聳立起來,尖銳的折角頂出了額頭上的道道皺襞。霎時之間羅彬瀚眼前呈現出一張完全變形的臉孔,一隻青年皮囊下掙紮欲出的惡鬼。他還感覺到茶幾彼端有股力量,要把蓋著厚玻璃板的尖銳桌沿撞在他的膝蓋上。他立刻站起來,一隻手重重地按住桌麵,自己順勢彎下腰,附身盯著羅嘉揚。
“手放開。”他說。羅嘉揚慢慢把推動茶幾的雙手抽了回去。“很好,我們繼續。”
他坐回原位,漫不經心地掰起自己的指頭。“按照你父母的意思,”他把雙手搭在沙發靠背上,“他們覺得你的年紀夠大了,不該整天在家裡——”他踢了踢桌子,幾個空啤酒罐倒了下來,“——吃喝玩樂了。所以,他們想讓我來勸勸你,給你找份正經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