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容飛快地接過名片,朝著辦公室裡的兩人胡亂地點點頭,猶如逃難般離開了。他們聽見走廊裡傳來她咚咚的腳步聲,走得和疾跑一樣快。羅彬瀚手裡轉著鋼筆,緩緩地靠向椅背上,陸津則滿臉古怪地站在他桌子對麵。他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彼此都小心翼翼,像是等著誰突然跳起來唱一首歌。
“唔。”最後羅彬瀚從容地說。“新人嘛。”
“是新人。”陸津說。他們都知道新人注定一年比一年古怪,掌握的時興玩意兒越多,脾氣和行為就越神秘難測。在工作的前三年裡不曾犯錯的新人從來都是鳳毛麟角,但犯出離奇錯誤的新人卻會越來越多。這乃是曆史發展的必然,不因學曆篩選的嚴格程度而改變。
“你怎麼找到她的?”羅彬瀚假裝隨意地問。他儘量不想顯示出任何責備或不滿的意思,但陸津還是馬上解釋了起來。他詳詳細細地說了自己是如何按照流程去申請,請教了齊妮娜的意思,也請教了南明光和泠蕃的意思,最後才從財務部裡提調出一個最合適的人選;自然,泠蕃不能給他那些最會乾活的會計骨乾,也不能給他嫩得連公司廁所都不認識的萌新,她一聽見是羅彬瀚要人,就迫不及待地給出了她心目中的最佳人選;陸津看過了她的簡曆,也確認了她的背調,還去重複請示了一次南明光——他說到這裡時頓住了,儘量想顯得雲淡風輕,但過於急切的語調暴露了他的挫敗。說到底羅彬瀚給他的時間是緊張了點,但他顯然把這當作了自己的工作失利,並委婉詢問是否需要再換一個更穩定點的助理。這些話羅彬瀚根本就沒聽進去,他的腦袋裡已經轉著另一個問題了。
“你覺得,”他對陸津問,“南總和咱們這位小容熟悉嗎?”
陸津停頓了兩秒,然後更急切地說:“您這周要是沒有會議安排,我可以再找一個更合適的……”
“不,不,她挺好的。”羅彬瀚說,臉上已經難以抑製住興奮的笑容,“就是她了。下次我會帶她去南總那邊做彙報的。”
陸津看著他,仿佛看著一個剛從烏乾達或肯尼亞調過來的空降主管,或者一隻偽裝裝成人類主管的剛果大猩猩。羅彬瀚不動聲色地請他走了,沒有分毫為這件事煩惱。南明光恐怕不能隨意地開掉他的會議助理,如果她是泠蕃的人的話。所以這件事給他帶來的將是毫無道德負擔的純粹的快樂。他已經預感到下周自己將會非常快樂——隻可惜他這周跟財務部沒有會可開。
他這一整周工作日的快樂都集中在了這天上午。周一的下午和晚上,他研究投資公司那仿佛無窮無儘的報告。周二上午,有兩名董事從外地回來了。羅彬瀚被南明光叫去一起見麵,話題從公司的區域性發展逐漸延伸到董事會內部的人員更替,聽到某個名字時羅彬瀚便找借口離開了,回辦公室裡接著研究業務部門的費用整頓計劃。周三前一晚他特意多睡了幾個小時,早餐前還在客廳裡練習冥想。
俞曉絨看見了他的舉動,認為他瘋了。但事實正相反,他是在竭力保持心智健全和情緒穩定,因為當天中午他要等著羅嘉揚來人事部。如果一個人非要和羅嘉揚打交道,還想在外人麵前保持體麵的形象,那可要付出相當大的力氣來自我控製,這種自控對於精力的消耗就好比要在臭水溝裡憋氣——不管怎麼努力,你都隻能在短時間裡做到。
羅嘉揚如期來了,踩著羅彬瀚規定的最後一分鐘出現在樓梯口。羅彬瀚站在自己的辦公室門口遠遠地盯著他,看他走進人事部的招聘辦公室,十分鐘後又走出來。他徑直向羅彬瀚走來,臉上掛著冷笑。
“你想讓我乾什麼?”羅嘉揚問,“我現在去哪兒?”
“先回去吧。”
“不是你叫我來的?”
“現在我喊你回去。”羅彬瀚說,“你是我的司機,如果我需要會叫你來的。”
他把汽車的備用鑰匙丟給羅嘉揚。後者卻並沒有走開,而是不言不語地盯著他。在他們對麵是行政辦公室的玻璃隔板,有幾個助理正望著他們。羅彬瀚換了張親熱的笑臉,把手搭在羅嘉揚的背後拍了拍。
“我不指望你每天全勤,”他低聲說,“每周我最多隻會叫你三次,或者四次。但每次我叫你,你就得出現,而且你出現的時候就得給我裝得像個人……如果你不能是個討大家喜歡的人,那你至少可以是個生性不愛說話的人,懂了嗎?”
他掃視了一番羅嘉揚今天的穿著:黑色衛衣、七分直筒褲與跑鞋,要是忽略臉孔上那股怎麼也遮不住的陰鷙神氣,看上去就和一個常年不見太陽的男大學生似的。這打扮在辦公樓裡是隨意了些,可作為私人司機也算是過得去了。他也不指望能得到什麼突破性的進展;羅嘉揚不是那種抽一鞭子就會往前走一步的類型,他隻會扭過頭來咬你一口;他是那種得用繩套慢慢收緊、循序漸進的類型,而且負責時時刻刻牽著繩子的也得是他害怕的人。
羅彬瀚繼續瞧著他,試圖從一個陌生人的視角去重新審視這個人,看看他是否真的光從外表上就麵目可憎。那股顯露於外的陰戾是否隻是出自想象呢?或許在一個不知情的人看來,羅嘉揚看起來甚至有幾分文靜內向。以前的確有女孩曾經喜歡過他極不聰明的行徑,但誰都有愚蠢的青春期),幸而造成的惡果不大,因為她有對精明且關切的父母。她似乎一度鬼迷心竅,真的相信羅嘉揚惡劣的性情完全是家庭環境的影響,是他那對毫不關心的父母導致的。那恐怕距離事實真相很遠,任何稍微接觸過羅嘉揚並且保有理智的人都會承認,他的天性裡就有點地方不對勁。可是,對於羅彬瀚而言,“天生變態”這個解釋又有點太簡單了。
他可以說羅得單純就是個瘋子,卻發現自己很難靠這麼一句話打發了羅嘉揚。歸根究底是因為他自己的立場,那真是最叫人難堪而羞愧的一點,一種顛倒過來的雛鳥情節——你一旦見過某個人嬰兒時期的樣子,一旦認識到這人曾經也和彆的嬰兒一樣無害,並且還曾強烈地依賴於你,要將之粗暴地歸類為死不足惜的怪物就很困難了。他忍不住要去想原因,去想這裡頭是否存在著某種令人焦慮的遺傳性因素。他自己和羅嘉揚的血緣並不近,但仍舊出自同一個宗族,而這究竟會造成多大的影響呢?究竟是哪一部分特質會使人變得易怒、殘忍、貪婪或是怠惰?最可怕的一點是它無法被根治。它永遠也無法被矯正,被消除,最多也隻能是“裝成個人樣”而已——而這種偽裝卻必須要持續一生!
羅嘉揚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羅彬瀚立刻從迷亂的思緒裡跳出來,條件反射地把頭往後仰了仰,像要躲開一條潛伏在洞中的毒蛇。他得到的隻是對方無聲的嘲笑。“好了,”他不以為意地說,“你可以走了。明天晚上過來接我,我到時候告訴你地方。”
“明晚?”羅嘉揚說。
他的語氣裡有點特彆的東西,於是羅彬瀚明白他也聽到了風聲。如果他的消息渠道是父母,那沒準比羅彬瀚還早些呢。今天上午有個董事才提起這件事。
“明晚我去業務那邊看看。還有周五,我去一趟白羊市。”
“你可真會挑時候。”羅嘉揚說,“大老板來視察公司的時候你就走了?不接著裝你的孝子賢孫了?
行政辦公室裡,陸津已經抱著一遝文件向他們走來。羅彬瀚朝電梯的方向一指,示意羅嘉揚自己滾蛋。“你知道為什麼我比你裝得更像嗎?”他看出羅嘉揚還不肯走。“因為我不會像個嬰兒一樣把自己當成宇宙中心,但凡少吃了一口奶就在那兒衝著所有人尖叫。”他壓住嘴唇的動作說話,衝陸津笑著揮揮手,“現在,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