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這人正坐在望周峰首座,留守大砦的度滿此刻卻執弟子之禮陪坐其下,二人彷若師友在閒聊。
“謙益,未想在這裡遇見你呀。”
說話這人,穿著漿洗得發白的單衣,穿著草鞋,年約半百,一方巾帕包著銀絲,乾淨矍鑠。但此人頭發不長,看像是受過髡刑似的。
聽到這人稱自己的字,度滿有點恍忽,還又恭敬對坐上長者道:
“蔡師,也是好久未見。光和元年,知蔡師遭人陷害,流落朔方,滿還曾為蔡師任擔心,現在能在這見您,還是這麼愛笑,滿也就放心了。”
原來度滿尊稱的此人正是名滿天下的蔡邕蔡伯皆,他與度滿的老師是好友,曾經拜訪過東平陵的伏氏精舍。他又好為人師,見這叫度滿的學生好學,也時常指點他經義,是以也算有半師之誼。
兩人寒暄結束,度滿就好奇問蔡邕怎麼來了這裡。
蔡邕聞言,笑臉中帶了點苦澀,複又展顏笑道:
“光和元年,我被流放朔方,雖然聽著苦寒,但也沒吃什麼苦頭。我十月才帶著一家子到了朔方,但來年四月朝廷就大赦了,之後我就要帶著家人回鄉。但可惜命途多舛,剛至五原,就得罪了中常侍王甫的弟弟五原太守王智。
其實也是怪我,人家是來給我餞行的,還給我在宴會上起舞,還邀我一起。但我那會喝多了,就遲鈍,等反應過來,人就已經拂袖而去了,我就知道把人家得罪狠了。
後來我這邊剛帶著家人到陳留老家,朝廷裡的朋友就書信我說,那王智果然密奏我蒙讒去國,怨望憤恨,已生畔心。朋友就讓我去南方避禍。
沒辦法,我隻能又帶著家人背井離鄉,一路輾轉,亡命江湖,往來於至吳郡、會稽之間。這段時候又來到泰山,受胡母家資助,就定居在了奉高。
而這次我來,也實不相瞞,是受胡母家所請,入山和石將軍談判的。本還惴惴,這入山一看,才知道,這石將軍還是故人啊!”
度滿一聽就知道這蔡邕將自己誤會為石將軍了,趕忙解釋:
“蔡師,你誤會了,我不是石將軍,石將軍另有其人。”
蔡邕了然,既然說到這了,他也對度滿的經曆充滿好奇,這度滿不是求學在伏氏精舍嗎?按道理這會應該在濟南做個郡吏了,怎麼就在這泰山落草了呢?
當蔡邕問了心中疑慮,度滿麵無表情地敘說著他的故事,從不入門牆到被征入役,最後被迫落草。
這下子蔡邕尷尬了,心中既埋怨老友如何糟踐良才美玉,又有一種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的惋惜。
但他一想到老友的秉性誌趣,心中也不奇怪伏氏的做法。
他至今猶記得老友曾經悠悠地和他說:
“這字不能隨意教。這經也不能隨意授,這度牒更不能隨意給。因為這天下的名器有數,這名器又多屬跟腳深厚之人。那些淺薄的,求學而未能有祿位,必生憤滿怨望,成天下禍亂之源。”
總之老友的意思就是一句話:認字的人多了,這天下就亂了。
蔡邕知道他們青州學風一直如此,最是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有序。你一日是子,終生是子。父有錯,也是做子的沒孝順好。引發到經學界,他們青州的學子就講規矩和綱常。你什麼身份,就做什麼學問,不要僭越。
但他蔡邕不是一路的人,說實話這也是他自覺兗州青翠多於青州的原因,因為兗州學風秉持有教無類。像他為何要冒著得罪經學世家的風險,在太學門外刊印《五經》呢?就是覺得,學問不能囿於一小撮人,所有人都應該有機會聆聽經典,學往聖之絕學。
不過蔡邕自然也被老友譏諷,說他真的是純儒,純到不知這聖人之學到底對天下意味如何?
老友說唯名與器,不可授予人。我儒學自前漢始就為官學。那何謂官學?其實就是為官之學。
這天下的官位是有限的,而每年負囊讀書的學生千千萬,這些人忍受讀書之苦,是為了要做官的。
但這些官位又被那些豪勢子弟內定了,那大多數學生讀出來後,卻發現壓根沒有官做,他們會怎麼辦?憤滿之下,成了幸亂之輩。
所以減少禍亂的源頭,就是讓天下人少讀書,他的伏氏精舍就是如此,每年隻會招收本就有官做的豪勢子弟。
這就是老友的治亂之策,讓做官的去做官,讓種地的就種地,讓做奴婢的就做奴婢。人人都不安分,想出人頭地,那天下就亂。而讓每個人各司其職,這天下自然就安穩了。
蔡邕默然,知道老友說的有道理,但他依舊有自己的堅持,堅信學問不是來做官的,是讓人明道理的。但他也知道與老友道不同,言說再多,也毫無意義。
所以此刻聽到度滿的遭遇,他唯有歎息。
度滿倒是豁達,他見蔡邕尷尬,岔開話題,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