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夜色森森,寒風侵體,湯昭也忍不住笑道:“禿頭怎麼了?還不許人禿頭了?”
隋風道:“不是瞧不起禿頭,從禍鄉出來的人染了禍氣,最容易表現在頭發上,頭發枯萎掉下是一回事,還可能變得很奇怪。為了不遭人白眼,那些人多半都剃了頭發,或者戴很大的帽子。”
湯昭猛然想起剛剛那些小孩個個頭發稀少,那女孩兒也戴了一頂帽子遮頭,心中恍然,倘若一個兩個沒有頭發還可能是巧合,這麼年輕的孩子大多禿頂,自然是有古怪了。
他又疑惑道:“既然人人都避之不及,怎麼人販子還要抓禍鄉的孩子呢?縱然是他們肆無忌憚,難道買家也不避諱嗎?”
隋風略一遲疑,道:“其實一直有傳言,禍鄉裡的一些小孩子會給人盯上,他們的去處跟尋常孩子不一樣。有些勢力專收他們。”
湯昭悚然道:“是……什麼勢力?”
隋風搖頭道:“這就不知道了,隻是聽說罷了。但若那老爺真是官牙,那些勢力也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歪門邪道吧?可能正經勢力也要吧。”
湯昭腦海中閃過細長的鐵鏈和被磋磨的小女孩,道:“這能是什麼狗屁正經勢力?”
隋風歎了口氣,道:“反正都是咱們想不到的大勢力。你少提是非。不提禍事是天忌諱,不提貴人是人忌諱。禍從口出。你是個聰明人,又讀過書,走江湖原是足夠足夠用的。隻是不要太衝動,今天你就衝動了。”
湯昭無奈道:“我知道。剛剛不該盯著那人販子的手看的。我若不盯著他的扳指,不露出異常,就不會惹出後麵的事。後麵他用言語試探我認不認得戒指,我也沒防備。倘若我不叫他試探出來,他也不一定翻臉……”
隋風擺手道:“剛剛的事不怪你。那神神鬼鬼的東西咱們聽都沒聽過,哪能知道怎麼應對呢?撞上這夥惡人就是命裡該著,誰也沒轍。我是說在大俠府前麵的事兒。”
湯昭“嗯”了一聲。
隋風道:“那個楊義士,咱們第一次認識他,非親非故的,為什麼要攬他的事呢?倘若真有錢勻一點也罷了,你都到這樣的地步了,還替彆人操心呢?”
湯昭道:“當時情形危急……難道真的能看一位義士給人活活逼死嗎?”
隋風道:“你也知道他是義士?義士比咱們身份高得多,也有錢的多,咱們哪配為那等人物操心呢?”
湯昭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誰還沒有個馬高鐙短、時乖命舛的時候呢?那你覺得,到底是不該救人還是不該救比我們強的人呢?倘若是老幼婦孺能救嗎?”
隋風默然,過了一會兒,道:“最好都不要。咱們跑江湖的雜耍班,已經是最窮賤的人。見到倡優都矮一輩兒,哪還有需要咱們救的人呢?在江湖上要想活的命長,最好誰也不管,隻管自個兒。”
湯昭搖頭道:“倘若是婦孺在前,風哥絕硬不下心腸。”
隋風連連歎氣道:“彆扯我了,難道我是什麼好榜樣嗎?要像爹那樣……算了,救人算是好事,無非就是知道自個兒的分量。你在薛府門前又置什麼氣呢?”
湯昭臉色微變,道:“我並沒有置氣吧?”
隋風有點來氣,道:“沒置氣後麵你說那些話乾嘛?就算我和那老門子一樣沒讀過書,也知道你說的不像話。”
湯昭道:“人人都說話,我也就說兩句。何況我說的是肺腑之言。我……”
隋風漸漸上火道:“什麼人人說話,什麼說兩句,什麼肺腑之言?你又來了。你難道不懂我在說什麼?就是不叫你說肚子裡的話!彆說肚子裡的話,就是打落的牙也得吞下去!”
他越說越語速越快,顯是心情激動:“我知道你們讀書的人要講什麼氣節,什麼不卑不亢,咱們跑江湖的講不起這個!卑就是卑,人家是大俠老爺,比咱們高到天上去了。咱們巴上去,人家看咱們一眼那是運氣,要是不看,咱們就趕緊滾,彆礙著人家的眼。還放狠話,你以為你是誰?彆想著自己還是讀書的秀才,是人上人,那都是老黃曆了!往後你跟我們跑江湖吃這口飯,就得低著頭吃。”
湯昭聽著心漸漸擰在一起,道:“我記得隋家班是賣藝的班社,並不是磕頭要飯的吧?”
風哥臉色陡變,黑暗之中隻覺他呼吸粗重,胸膛不住起伏,大聲道:“當然不是!我們走江湖憑的是本事,賣的是能耐,堂堂正正,不是那手心向上叫街要飯的!”
湯昭揚眉道:“因為自食其力,所以比要飯的強,可是比彆人都賤?”
風哥怔了怔,道:“當然不……是……”
湯昭緊接著道:“既然這樣,還不如直接要飯。既然都要老實跪著,要飯還少一道程序,少受些累。難道是看不起要飯的?還把自己當個人?自尊自重這東西要麼就有,要麼就沒有,怎麼還看人下菜碟呢?那不就是——”
雖然他控製住自己,把最後三個字咽了下去,隋風還是大怒,隻是他本非能言善辯,剛剛那番話在他胸中翻滾了半日,這才長篇大論脫口而出,要他現在和湯昭一句句爭辯著實為難,瞪著湯昭道:“胡說八道!你……胡說!胡說八道!”
湯昭道:“您也生氣了?也是,人又不是泥捏的,誰還不生氣了?總不能您跟我生氣就是應該的,我給人欺辱就是活該吧?誰還不是個人呢?”
風哥一口氣咽不下又吐不出,直直的盯著他,終於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重重“唉”了一聲,扭頭坐在車轅上。
湯昭也停了下來,不是沒有話說,他讀的書多,要說話也能舌燦蓮花,滔滔不絕。可是他終究冷靜下來,不想跟隋風吵架。
不該和隋風吵架。
自家人相繼離世以來,他舉目無親,這時是隋家班的江湖賣藝人一直照顧他,護著他遠路投親,不但於他有大恩,而且仁至義儘。
隋風說的話和他做的事並不一樣,至少湯昭看來,他是義薄雲天的市井豪俠。
所以剛剛隋風的話不但讓湯昭生氣,還讓他很難過。
就像他今天經曆的那些事一樣難過。
朝廷封的大俠作威作福,除魔安民的義士被逼的走投無路。稚弱孩童被像畜生一樣拴住,作踐人如牲畜的豪強自認是大善人,秉性善良的庶民自認微賤隻恨自己不夠冷漠自私。
這是什麼世道?
尤其他隻是剛剛流落江湖,世情殘酷也才窺得一斑,他心裡更難過了。
“風哥……”想了想,他還是啞著嗓子說了一句,“有的時候咱們活得確實悲慘,就像……就像狗一樣。可是總不能告訴自己天生就是一條狗吧?”
真信了自己是一條狗,被人淩踐起來倒是不那麼痛苦了,可是想當回人就不容易了。
風越來越冷,沉默使得周圍的空氣更冷了。
隔了好一會兒,就聽風哥先道:“昭子,你家裡還有沒有親戚?還有沒有能托付的朋友?”
湯昭心中一震,又是一黯,想要如實說道:“當然早沒有了,我早無處可去了。”話到口邊,改成了:“我想想——也不是沒有。”
風哥道:“是嗎?要不我再送你過去?”
湯昭心中愈涼,又把棉衣往身上裹了裹,道:“其實也不遠,就在……隔壁縣城裡。咱們找到路回去,你把我放在城裡就是。”
風哥怔了怔,道:“白水縣城嗎?真的在嗎?”
湯昭強笑道:“當然啦。不過比不得薛大俠闊氣,就是個小門小戶,我之前想不便叨擾人家,現在隻好厚顏去了。”
風哥點點頭,道:“好。其實小門小戶也好,不欺負人,粗茶淡飯也安心。寄人籬下辛苦些,但好過飄泊江湖。”
湯昭嗯了一聲。
風哥站起身來,在模糊的暗夜中身形依舊高大壯實,像一堵擋風的牆,一手拉過瘦驢,道:“咱們走吧,夜裡趕路不安全,先找個歇腳的地方。”
湯昭答應一聲,突然直起身來,就在車上雙臂振起,仰天大喊道:“啊——”
仿佛慘叫一樣的呐喊直叫到嗓子發啞,一叢烏鴉驚得飛起,“啊啊”叫著四散開來,就像給他和聲一樣。
風哥聽到聲音猝然回頭,先是驚愕,漸漸神情放鬆下來,靜靜地聽著。
喊了好久,湯昭坐回車板上,道:“風哥,你也喊兩嗓子?”
風哥呆呆的看著他,突然失笑道:“我彆吼了,你這就夠難聽得了。就算沒旁人聽,我也沒你那麼大的心。”
湯昭吼完之後,風哥的語氣居然也輕快了一點兒:“這聲叫得痛快,就算你替我吼了。不管將來怎麼樣,今天的事兒就過去了,翻篇兒了啊。”
湯昭心情也好了一點兒,盤腿兒坐在車上,道:“好嘞。”
驢車轆轆前行,在漆黑的夜色中不斷前進。寒涼的風灌進衣領裡,從裡到外冷透了。
“風哥。”湯昭呼出一口涼氣,突然開口:“其實在薛家門口,我是真的沒生氣。我說的也不是氣話,真的是感謝人家。”
隋風並不回頭,道:“彆說這些了,都過去了。”
湯昭嗯了一聲,果然不再說。
又行了片刻,隋風道:“長命鎖還罷了,你那個奇奇怪怪的寶貝是不是碎了?回頭找人補一補?或者鋦上?”
湯昭答道:“啊,不用。那個本來就是碎的。”
突然,車子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