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開始下雪,地麵變得極度泥濘,前進時,車輪在泥水間打滑。
車上的人們昏昏欲睡。馱馬緊跟在車廂兩側,喘息猶如雷鳴。它們已走了兩天,才得半夜休息,然而這時下起了雪。
起初,雪片隻是零星墜落,在黑夜中並不起眼。但傭兵知道它們很快會鋪天蓋地,在南風席卷下覆蓋前路。驟降的氣溫將帶來深重災難,尤其在這片幾乎從未迎接過大雪的山林。河流邊,野獸被流水結冰的聲音驚醒,烏鴉如黑雲般掠過枝頭,朝北方飛去。
極黑之夜正在追上我們的腳步。辛對此心知肚明。普林人失去太陽有一陣子了,也許那邊的風雪更大,再加上漫長黑夜……普林人無法繼續躲藏,大家總得出門填飽肚子。很可能他們已經恢複了生產,亦或到教堂祈禱。
但他不敢想這些人會從寒夜中得到什麼。王城混亂,女王死去,普林城得不到支援。事實上,王城的極夜恐怕來得更早!全國上下,隻有冰地領擁有應對極黑之夜的經驗。普林沒有領主,沒有冬糧,甚至也沒有厚實的城牆,人們要怎麼活下來?
傭兵既沒有答案,也無法停下來思考。他們已然穿越伊士曼與布列斯塔蒂克的邊界,來到帝國境內。潮濕悶熱的空氣變成冷風,風雪還在身後追趕,吹打著提燈。
搖曳迷幻的光線中,馬兒邁開四蹄,嘶鳴著撞入雪幕。
爬下土丘時,他猛地收緊韁繩。車輪劇烈顛簸,幾乎要從杆架上脫離。而車廂內傳來慣性導致的沉重碰撞聲,將所有人全驚醒。
辛聽到他的結社首領在咒罵,但無暇顧及。
一道道身影潛出灌木,於風雪中逼近。這些人絕非尋求幫助的行人,傭兵看得出來。他們來者不善。
打頭的是個小兵,手握上弦的弩,皮革十分破舊。他身上的皮毛比武器更薄更少,人也凍得瑟瑟發抖。在他身後有許多類似模樣的家夥,拿刀或斧,胡子拉碴,還掛著鼻涕。這些人靠近後便毫不掩飾行蹤了,不懷好意地圍攏在馬車前,而此刻灌木還在晃動。
有不少人。辛判斷。這裡有個強盜團夥,盤踞在要道上,專門打劫往來行旅。他們中有布列斯人和伊士曼人,還有特征明顯的瓦希茅斯人,以及幾個戴破頭盔、騎瘦馬的流浪騎士,如果這也算騎士的話。
車廂門因巨大的慣性卡在縫隙中,被裡麵的人一腳踢開。“怎麼回事?”佐爾嘉繼左腿後探出了腦袋,眯起眼睛望向黑暗。“噢,好些陌生人。”
“就是這樣。”
“什麼見鬼的陌生人?”光複結社的社長,布雷納寧·蒙洛剛撐起身,就被護衛一把按回去。但這一下已足夠他看清外麵的情況。“……你該加速的。”他對辛抱怨。
“這可不行,他們布置了絆索。”儘管繩索已做處理,天黑不見五指,它在傭兵眼中也無比清晰。“還有弩弓。”
布雷納寧哼了一聲。也許他覺得繩子和箭不算什麼,驅馬從這些人身上碾過去就行。
最接近馬車的男孩在兩碼外停下,冷笑著移動準星。傭兵聞到一股涼絲絲的酸味,下意識屏住呼吸。“都下車!”遠方傳來吼聲,“我們保準不傷人。”
辛一聲不吭地照做了,佐爾嘉也來到身邊。他瞥一眼最近的那小子,對方連胡子都沒有。“你覺得這話是真是假?”他問。
“得分情況。”
就在這時,有人已忍不住上前去拽馬車韁繩。他的另一隻手握著斧子,邊緣寒光熠熠,木製握柄臟汙不堪。“出來!”他喊著,“否則有你們好看。”
“他把咱們當成寒星號了。”佐爾嘉笑道。
那樁事也不對,傭兵想。但他隻是冒險者,不是城衛隊也不是神官,律法對他的約束力取決於他認為是否有利,想必對方也是這樣想的。
他無聲地抽出劍。
流浪騎士第一個發現了辛的動作。此人大喝一聲,提醒同伴,但聲音出口便淹沒在風中。伴隨一道雪亮的劍光,他的鐵盔整齊地碎裂,麵頰上浮現一條紅線。轉眼間,線縫中噴吐出熱騰騰的血泉,流浪騎士的身體一分為二。他胯下的馬也未能幸免。
“砰”地一聲,有人在恐懼中放箭。然而在弓弦抖動的細微瞬間,劍刃已如無情的寒風刮過,劃開他們的喉嚨。射偏的箭矢釘在樹上,羽翼顫個不休。
當這顫動停息,圍上前的強盜已死了六個人。傷亡蔓延到絆索前,劍刃一挑,繩索崩斷,斷頭墜入血染的雪地。旋起的長劍接著帶走第七人的性命,他的屍體絆倒在另一人身上。
望見這一幕,牽韁繩的土匪拔腿就跑。
他已是反應最快的一批人。佐爾嘉伏腰上前,躲開飛矢,一劍正中他的後心。更多的人看不清狀況,揮舞著斧子朝前湧來。當他們意識到死去的是自己人,見到屍體上與其說是殘忍、不如說是高效的傷痕後,早就為時已晚了。
傭兵簡單地揮劍,而土匪如木樁一般倒下,成片清空。但人不是木樁,肉體散發著新鮮血味,提醒著他方才造的孽。辛本可以開口嚇退他們,有一萬種方法證明神秘者的身份,但他並沒理由這樣做。這些人的死活不乾他事。這兒既沒有神官,也沒有法官。事實上,光複結社對他的“虔誠信仰”已經有所懷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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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土匪群崩潰了。機靈點兒的身在外圍,當即扭頭逃開。急於求成的家夥離得最近,當先死在傭兵和佐爾嘉劍下。風雪愈發淒厲,林間回蕩著叫喊和血肉撕裂的聲音。
還有幾人試圖攻擊車廂,以期兩人折返,以爭取時間。佐爾嘉殺死一個舉火把衝來的強盜,自他胸中抽出血刃。這時一人從樹枝跳下,重重砸在車頂。前夜鶯一把將他扯下來,砍斷他的腳。他哀嚎著栽倒在同伴的肚子上。
零星箭矢襲來,辛的餘光卻捕捉到異樣光線似乎扭曲一瞬。某人在神秘掩蓋下迅速移動,在黑暗中全無痕跡。當此人接近車廂時,他向他伸出手。
『重力陷阱』
一道無形波紋瞬息擴散。沉重的壓力使得地麵一震,空氣驟然排開。土匪接連摔倒,弩箭則和秋日成熟的果實一樣劈裡啪啦墜落下來。
佐爾嘉後退一步,險險逃離魔法範圍。他的無名者火種對神秘極為敏感,往往能後發先至,躲避攻擊。凡人則沒這般能耐。
重力場圍繞馬車,形成了個空心的球狀空間。車頂的土匪斜飛出去,撞上六碼外的鬆樹。其餘人趴在地上,攤開四肢,無論如何也掙紮不動。
“嚇我一跳。”他盯著突兀墜落的雪片,朝傭兵抱怨。“不過手藝不錯。”
“有個人攜帶神秘物品。”辛解釋,“我擔心損壞車架。”他改變了重力場的方向,將土匪們挨個發射進草叢。
人體撞擊地麵的聲音非常恐怖,對敵人可謂是種震懾。但他不知這還有何意義,死去的土匪是逃走的十倍以上,後者不可能再聚集起來了。
重力場消失後,佐爾嘉繞過來,與他一同搬走道路上的屍體。他們剝下死人的單衣,拿走匕首和火引。傭兵還找到一把黑城產的煙葉,被低溫凍脆。他輕輕一揉,碎葉落入了土壤。
佐爾嘉抽抽鼻子“怎麼有股酸棗味?”
不是葉子。“有個傻瓜投毒。”辛告訴他,“但風太大,基本沒什麼用。”
這話並不是絕對正確。道路清空後,他們繼續前進。這回換成佐爾嘉駕駛,車廂裡某個乘客咕噥一句,還是在睡意催促下閉上了嘴。傭兵擠到布雷納寧外側,試圖修理車門。
……才走了不到三百碼,馬車又是一頓。“怎麼回事?”伯寧不耐煩地質問。
“有人躺在那兒。”佐爾嘉詫異的聲音傳來,“他受了傷……呃,恐怕還中了毒。一股酸味,是那群土匪。”
真見鬼。布雷納寧打心底裡不願理會。“他被你傳染了嗎?”但他還是下了車。“我去瞧瞧。”畢竟這是去瓦希茅斯的路,錯過什麼信息就不妙了。
還不是你自己要去,辛心想。他掃一眼兩名結社同伴,“唱伴”於睡夢中咂嘴,學生眯著眼望過來。“好冷。”他喃喃道。
傭兵終於將車門掰回原位,寒風不再灌入。“下雪了。你要去瞧瞧麼?”
學生猶豫片刻,選擇與辛一道下了車。普林潮濕炎熱,與南部的氣候截然不同。他的故鄉從不下雪。“我們到哪兒了?”
“布列斯,剛過邊境。”
“乾嘛停下?”
“路麵有些障礙。”辛扭頭打量這家夥,“你叫格萊莫,對嗎?”
“格萊莫·費恩。”
“你是貴族後裔?”
“曾經是。但如今我隻有個高貴的名字,你們最好彆當真。”
“這也是你離開故鄉的原因麼?”
格萊莫緊張地笑笑“我是無名者啊,況且普林的情況也不妙。”他低頭看看雪地,又看看馬車,縮了縮衣領。
不曉得你發覺拜恩人不日將拯救普林時,會不會後悔自己選擇了光複結社。辛心想。
就一個年輕學生而言,格萊莫的膽子很是不小。辛在普林城接待他的他的同學時,他們合力用火種魔法操縱了一條狗,將報紙銜在其口中。這樣便可在保護自身的前提下聯絡。原來他既勇敢又機敏,還十分果斷。
他們繞到車前。路邊有個虛弱的乞丐,渾身臟汙,麵色慘白。他額頭凍結著鮮血和枯葉,整個人好似剛從土裡刨出來一般。
布雷納寧戴上手套,碰觸傷員的口鼻。隱約氣流傳來,令他緊繃的神情放鬆了些許。“活的。”
他的護衛佐爾嘉站得很近,防衛性地警戒四周。辛將人翻過身,暴露出麵孔“布列斯人。”
“帝國人。”格萊莫抽抽鼻子,“我敢說他和那群土匪是一夥兒。”
方才你肯定是沒醒。“不,他是被洗劫的一方。”
佐爾嘉同意“土匪給這倒黴鬼下了毒,洗劫然後埋了他。人們走後,他從土裡爬了出來。瞧,指甲都折了。”
“管他是誰。”布雷納寧說,“我們要拿這家夥怎麼辦?”
問我作甚?“你是首領,伯寧,由你決定。”辛回答。
布雷納寧不滿地盯著傭兵。“先把他弄醒再說。佐爾嘉?”
“聽憑吩咐,大人。”
前夜鶯和辛將傷員合力抬到平地,布雷納寧開始翻他的口袋。人們的魔法和智慧對毒藥束手無策,但煉金術士有自己的辦法。很快,他找到一隻臭烘烘的棕色瓶,將裡麵的未知物體倒入傷員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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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效立竿見影。傷員猛側過身,對一株蕁麻大吐特吐。他身上的酸味更濃烈了,能令凡人眩暈。好在風雪不停,強風吹散了一切異味,人也清醒過來。
“……饒了我。”傷員呻吟,“啊!彆過……嘔。”一串唾液滑過下巴,他痛苦地咳嗽起來。
格萊莫擰起鼻子。“你們給他吃了什麼?好臭。”
“黴豆。伊士曼當地的藥材功效有些許改變,但問題不大。這家夥清醒多了。”
布雷納寧再度瞥一眼傭兵,意思很明白。辛隻好扶起傷員,提著他換了個位置,開始詢問“你被強盜襲擊了?他們搶走了什麼?”
傷員眯起眼睛,似乎沒明白他在說什麼。
恐怕沒時間緩解他的精神狀態了。“給些回應,夥計,我們得走了。”
“彆!……你……伊士曼人?”又是劇烈的咳嗽,但傷員終於能看清東西了。“你要去哪兒?”他猛抓住傭兵的手臂。“該死的……”
“我們往北去。”辛告訴他,“你被土匪洗劫,有人救了你。你是誰?你要去伊士曼嗎?”
“不是、不是土匪。”他喘了口氣,“當地人。是他們。”
瓦希茅斯人。辛皺眉。這可不妙,我們的結社首領必定會後悔,覺得自己救下了敵人。
他們當然聽見了這話。佐爾嘉慢慢靠近,問道“怎麼樣?”他雖是瓦希茅斯人,但樣貌特征不算很明顯,雪又下得大。“陛……大人說這家夥傷得厲害。”
實際上,是致命傷,而且是神秘力量留下的傷勢。“他快死了。”辛說。
傷員痛苦地倚靠樹乾。他的臉孔白得猶如屍體,兩道烏黑的血柱黏在嘴唇上。“不。”他囁嚅道,“救我……救救我吧!呃……”
“我們幫不了他。”佐爾嘉低聲對辛說。
這話意有所指,好像覺得辛會提出什麼起死回生的無理要求似的。傭兵不與他分辯。“我知道。”
“……信物。我是……我帶著它。”聲音幾乎難以維係。“燒火。逃……惡魔也被……他們都死了。”
“說清楚點。”佐爾嘉催促,“發生了什麼?”
很難猜嗎?辛可是記得歌人塔裡的事。“軍團分裂了,獵手卷土重來,無名者在逃命。”他注意到格萊莫驚疑的視線。“噢,抱歉。我隻是推測。”
布雷納寧狠狠瞪了他一眼。“饒了我吧。”他吼道,猛推開傭兵。傷員嘴裡嘰裡咕嚕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伯寧厭惡地打開香薰,在他鼻子下一晃。
隻是片刻,傷員的情況便改善了,連呼吸也變得有力起來。
他們也得到了情報。“戈盧米爵士死了,園丁也被殺害。爵士派我將消息送往他的家族。”
“好轉隻是暫時的。”伯寧道,“你哪兒也去不了。如今城裡誰做主?”
“光複軍團……還有靈感學會。”
幾分鐘後,結社將死人重新安葬,留下一頂流浪騎士的頭盔做標記。此人應是貨真價實的騎士,辛確認,他為領主服務,為使命而死。他將從土匪身上奪來的神秘物品用以陪葬。也許這是騎士的信物,也許不是。沒人能證實了。
除了辛。他隻會猜測,但一般都會猜對的。
……
值得慶幸的是,這時候雪停了。佐爾嘉驅動馬車疾馳,一小時後便趕到了目的地。這裡的城牆介於嶄新和古老之間,如同打了補丁的帆布。
傭兵打量它“黃金遺跡。”
“這就是金星城。”
“錯了,這是代行者收購你我人頭的定金。”伯寧用嘲弄的口吻說。
佐爾嘉聳聳肩“我這輩子沒這麼值錢過。”
自然,你不過是隻夜鶯,忠誠愚蠢的聽差。布雷納寧心想。無論是對是錯,到頭來責任都屬於我。他決定不費神在這家夥身上。
與之相比,辛的神情就有趣多了。諾克斯傭兵睜大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著破損的高牆,迎風招展的旗幟,金光閃閃的徽章……充滿魔法痕跡。他沒見過當年瓦希茅斯王都的盛景,但殘骸也比伊士曼雄偉許多。當年瓦希茅斯可是寶石之國啊,布雷納寧心想。
重返故土的感覺十分奇妙。伯寧將所有人趕下車,要他們認識未來結社的總部。這裡曾是一國之都,也是布雷納寧的出生地。他非常詫異自己踏足這裡時仍能感到滿足。
傭兵用一句話打碎了他的懷念。“找到你們的同胞沒有?”
“……很多。”火種的感受如蛛網般延伸,沒有遭到任何阻礙。
“諸神保佑。”佐爾嘉鬆了口氣,“情況還不算糟。”他已忘了自己曾是謀害同僚的一員了。
“代行者給予了承諾,而非援助。聖騎士團和露西亞神官都不能乾涉,祖父需要自行彈壓軍團的分裂。”布雷納寧笑了,隻要活著就是好事。“毫無疑問,諸神賦予我們的力量勝過代行者不知所謂的承諾。他沒能辦到。”
“暫時沒能。”辛提醒,“假如在你撥亂反正前,光輝議會騰出人手來就不妙了。我們最好快些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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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不錯。歌人塔裡的秘密處刑是由於四葉公爵與守誓者聯盟的合作,金星城的同胞還有救。“問題在於,我們也沒多少人手。”佐爾嘉說。“要繼續招攬新成員嗎?還是說。”他揚揚下巴,“我們可以撿現成的。”
辛皺眉“靈感學會。”
“對。它原本就是軍團扶植的秘密結社,用以暗中掌控城市。”布雷納寧告訴他們,“獵魔戰爭初期,我們突破了布列斯人的包圍圈,準備一路向西北方前進,從舊莫托格邊境迂回,全軍遷移到石英平原東部。”
“當時金星城位於我們身後,與帝國的聯係幾乎切斷。雖然仍有被光輝議會打擊的風險,但我認為再沒有比那更好的機會了。”
“你們奪回了王城?”格萊莫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