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道:“你出使遼國據理力爭便是,但說話要渾,小處上不要耍小聰明,占人便宜;與人爭執,不要隻看到自己道理,將話說絕;無論遼人如何詐巧刻薄蠻橫而來,你隻管以誠愚,渾含應之!“
“沒聽說過世上渾直之人遭遇不測,反是那些玩弄心機的聰明人弄巧成拙。”
……
歇息一夜,韓忠彥拜見遼主耶律洪基。
遼主耶律洪基的王庭不過是沒有台階的氈屋,地上鋪好了氈毯,韓忠彥入內後引至西南角,在使者的帶領下向遼主耶律洪基獻上國書。
韓忠彥看向耶律洪基,但見對方身穿紫色皂衣外罩一件窄紫袍,身材高大,左右候著幾十名番漢官員。
耶律洪基將國書放在一旁,打量韓忠彥了一番,然後韓忠彥在使者引禮下向耶律洪基敬了一盞酒。
之後韓忠彥入座,片刻後一名身穿紫黑色貂裘的男子入內,帳內遼人除了耶律洪基外皆向對方行拜禮。
韓忠彥識得對方,正是遼國北院樞密使耶律頗的,乃遼國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韓忠彥從未見過耶律頗的的麵,不過對方有參加當年的宋遼劃界談判,宋朝有專門畫師將遼國重要人物的肖像都暗中繪下秘密存檔。
耶律頗的入座後向韓忠彥道:“南人之中似你這般身材高大者不多。“
韓忠彥道:“吾鄉之中,比比皆是。”
耶律頗的問道:“貴使哪裡人?”
韓忠彥聞言暗怒,奉遼使一進入遼國境內,便要書寫自己姓名籍貫給遼國國主知道。
耶律頗的此舉乃明知故問,顯然沒將你韓忠彥放在眼底。
韓忠彥想起章越的話按捺下向遼主道:“外臣乃相州人士。”
耶律洪基點了點頭。
耶律頗的笑道:“相州!嗯,這地方我知道。”
帳內眾大臣們都是點頭會意。
澶淵之役時,遼軍曾打到相州城下,那地方自是熟悉。
言語之間先殺一殺宋使的威風!
韓忠彥故作不知。
耶律洪基將國書遞給耶律頗的,耶律頗的看過後道:“國書所言不過草草,聽聞貴國丞相章度之乃當世名臣,不知比呂夷簡如何?”
韓忠彥未答,耶律頗的又道:“呂夷簡雖了得,但慶曆中亦求和於本朝。”
韓忠彥道:“啟稟國主,呂文靖乃外臣之妻的祖父。但外臣不諱言,呂文靖乃宰相之有才者,然趣操不正,不如章丞相多矣。”
耶律頗的道:“古之難事在於好謀而能聽者,好謀不難,難在能聽言。能聽言不難,難在自己全無謀斷。”
“章丞相既好謀能斷,有良平之謀,卻為何不能聽吾主一國之言,使日後兩家免遭生靈塗炭呢?”
韓忠彥正色道:“黨項羌屢次寇邊,罪在不赦。貴國卻屢遣使勸和,當待其降伏,方可副貴國勸和之意。”
“此事非章丞相一人決之。而是朝野上下之公論!”
耶律頗得道:“待南朝退還涼州城,吾主自可勸黨項降伏!”
韓忠彥道:“貴國要本朝退還涼州,卻可忘了昔日貴國與黨項羌不睦,亦嘗取其唐隆鎮,今還之乎?””
韓忠彥此言一出,帳內遼臣無不大怒。
唐隆鎮本來是黨項之地,後來遼興宗伐黨項時被遼國攻占。之後黨項數次討要,但遼國吃進肚子裡,壓根就沒想過還給黨項,裝作不知道就是不還。
你遼國說我大宋占了黨項涼州城,我還替黨項主持公道,說你遼國占了黨項的唐隆鎮。
你們自己都不還,憑什麼要我們還?
連耶律洪基也覺得對方言語無禮,命人將韓忠彥逐出帳去。
韓忠彥被幾名侍從推出帳外後,片刻一名內侍出帳道:“宋使跪受國書!”
韓忠彥道:“外臣並非大遼臣子,引故事不跪!”
幾名內侍上前斥道:“大膽宋臣不怕死乎!竟敢無禮!”
韓忠彥堅決不從,啐道:“番狗!”
韓忠彥這一句‘番狗’,令帳外內侍無不色變,隻好回帳稟告耶律洪基。
其實遼主耶律洪基雖在帳內但對這一句‘番狗’也聽得清楚,韓忠彥哪裡是罵對方,簡直是罵這帳內帳外之人,也包括他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勃然而起道:“大宋,吾兄弟之邦也;臣,吾臣;今辱我左右,如同辱我!”
“當殺之!”
耶律頗的聞此大驚與漢相梁穎一並拜在耶律洪基麵前道:“陛下不可啊!”
“為何?”
梁穎道:“兩國往來不斬來使!還請陛下念在宋遼兩國百年之盟好啊!”
“此使者一殺,兩國定然斷交,刀兵往來,不如逐回宋廷。讓南朝官家處置!”
耶律洪基怒氣未息,左右侍臣聞之亦一同拜倒勸諫,有人甚至痛哭流涕一並苦諫。
耶律頗的道:“陛下,若是殺了宋使便是中了章三郎之計了!”
“此話怎講?”
耶律頗的道:“宋使不過是顢頇罷了。若是陛下大怒之下,殺了此人,宋遼交兵必成定局。敢問如此對宋朝何人最有利呢?”
梁穎道:“不錯,南朝本就懼我大遼,不肯河北淪遇兵災。殺了宋使,河北上下必是同仇敵愾。此人是韓琦之子,父子皆是河北人士,在當地有著莫大威望。若殺了他,激起河北士民拚死之意。”
耶律洪基會意過來道:“不錯,殺了此糊塗宋使,還遂了其意,成了他的名聲!”
耶律洪基知道章越的了得,他還有對方一副手跡。這些年自己常看這幅字,一是他喜愛書法,二是想從這幅字看出對方性格來。
這些年大宋無論攻蘭州,還是取涼州都如摧枯拉朽一般。一向驍勇善戰的黨項竟被打得全無還手之力,實令他暗暗震驚。
聽得耶律洪基此語,耶律頗的與梁穎都渾身大汗,終於把台階遞了過去,將話給圓回來了。
耶律頗的趁機道:“陛下,如今宋朝有章三為相君明相賢,又整兵經武,還在京畿輔地新設三軍,其誌不小,或有遠圖,實不可輕取之!”
“但章三有取涼州之功,既有震主之權,又有震主之威,還有震主之功,相位豈能久乎?”
“不如好辭答之,再借此事興師問罪,若南朝還敢有狂妄之意,再出兵討伐不遲。”
梁穎道:“陛下,涼州倒在其次,但耶律乙辛必須擒拿回國。”
“若讓此人生根大宋,其知我虛實,實為心腹之患。”
耶律洪基點了點頭。
以為必死的韓忠彥住在營帳之內,結果也不見遼國處置。
不過三日之內,遼國沒給他一頓飯食,飲水裡麵也是混了泥土。
韓忠彥見此自知自己性命無礙。此刻他雖說有些後怕,但想起在遼主帳外那一句‘番狗’仍覺得痛快,心道契丹每年拿著我五十萬歲幣,還不容許我罵一句番狗了。
三日之後韓忠彥攜國書南歸,遼國取消了對宋使一切饋贈燕行之禮。
不過隨從無一人不高興,大家都以為小命不保了,哪知竟逃得了性命。
韓忠彥一路南歸回到宋境後,立即書報章越。
章越接到韓忠彥書報後,彈紙笑道:“此子真是命大!”
章越看著書報心道,爾契丹從今往後與我大宋打交道,當好生掂量掂量了。
想到這裡章越拿起桌案上的筆墨親自起草熟狀。
章越已是很少動筆寫字,日常都是由左右代勞,而這一次卻不同。
但見熟狀上書一行。
擢韓忠彥為翰林學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