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腦海裡浮現出盾區的街景。
積滿雪水的臟亂小道,無處不在的枯樹破牆,彎彎繞繞的小巷,難走的碎石子路,柵欄後的狗吠,北地貧民們粗魯憤怒的喝罵。
以及……
以及那一個瞬間,這一切全都變成廢墟的景象。
人們掐著自己的脖子,恐懼地看著水分從自己的眼裡和嘴裡蒸發,四肢胡亂揮舞,臉龐扭曲充血,每個人都掙紮顫抖著,想要在無聲的世界裡呼吸多一口空氣。
親人們歇斯底裡地哭喊著、尖叫著、咒罵著,在那些怪物般的觸手枯枝的拖拽中,緊緊抓著彼此,最終無力地陷入滿是血肉碎肢的地獄裡,不再醒來。
無數的屍體倒在廢墟之中,手足冰涼,遺體殘缺。
基利卡的巨大觸手在空中揮舞,震碎一間間房屋,一具具軀體。
泰爾斯的指甲紮進了顫抖的手心裡,幾乎快把手掌都刺出血來。
那是他的路。
是他和小滑頭一路跑過的死亡之路。
“這就是你們的計劃?”王子下意識地喃喃道:“將災禍帶來龍霄城,然後讓它發狂?”
小滑頭抿著嘴,低頭瑟縮在牆角裡,看不清表情。
“讓它……”泰爾斯顫抖著抬起頭:“在被封印之前,殺光所有能見到的活人?”
科恩皺起眉頭,他也閉起嘴巴,對麵無表情的拉斐爾怒目相望。
“這也太……”警戒官臉色難看地咬著牙,“今晚的災難……都是秘科做的?”
拉斐爾抬起頭,看向他的故友。
“答案錯誤,”秘科的年輕人搖搖頭,表情冷漠:“那是災禍做的——我們可沒有能力在一夜之間,從龍霄城的版圖上抹去一個城區。”
科恩不滿地吐出一口氣。
泰爾斯捏著拳頭,從牙縫裡吐出一口氣:“但你們帶來了災禍。”
他猛地抬頭,帶動著頸關節也喀拉作響,仿佛要把深沉而無處發泄的憤懣和怒火,都爆發在這個動作裡:“你們借著拉蒙,把它引到了北地,引到了龍霄城!”
泰爾斯胸膛起伏,竭力壓抑著自己的聲音:“你們看見盾區的樣子了嗎,看見它到底做了什麼事情嗎?”
黑暗中,沒有人說話。
直到黑先知的聲音再次幽幽響起。
“你覺得那是我們的錯?”
“秘科的錯?”莫拉特淡淡地道。
泰爾斯死死地盯著拉斐爾手臂上的那個猙獰黑洞,眼珠一動不動:“你們就想讓它這麼乾,不是麼?”
“讓它在龍霄城裡帶來災難?”
黑先知毫不客氣的冷笑,從那一側的未知裡傳來。
“好好清醒清醒吧,那是災禍!”莫拉特的音調微微提升,語氣裡似乎藏著深惡痛絕的憎恨:“它們到哪裡都會帶來災難!”
“你們難道覺得,它們在永星城就會變成良好市民?”
泰爾斯輕哼一聲,眼神冷漠。
“那你們就乾脆把它帶到龍霄城,好方便實施你們的計劃,你們的陰謀?”他咬著牙道:“把它當做武器,當做裝備,當做棋子?”
黑先知又笑了。
這一次,他的笑聲特彆瘮人。
“那你就更應該慶幸了,小王子。”
“慶幸秘科還有能力控製血之災禍這顆可怕的棋子,”莫拉特冷冷地道,仿佛話語裡蘊藏了多年的堅冰:“用一點小小的代價,讓這個禍害永遠終結在龍霄城。”
“而不是有朝一日,”黑先知的聲音冷冷地傳來,為問題畫上句號:“讓你們哭著喊著,看見我們的永星城,也在那個殺人狂魔的手下——變成寸寸廢墟。”
莫拉特的話音落下。
牢房裡回複了寂靜與沉默。
泰爾斯則怔怔地看著那個黑洞。
那個瞬間,他忽然想起不久以前,約德爾在閔迪思廳裡對他說的話。
【真正可怕而令人畏懼的,不是那些災禍。】
泰爾斯想起艾希達冷漠無情的麵龐,想起吉薩狂笑不止的表情。
【而是我們自己。】
下一秒,兩位魔能師的麵孔,統統被另一個人代替——莫拉特·漢森滿布褶皺的臉,以及他死寂的眼神。
【是我們這些普通人,會為了那些所謂災禍的存在,而墮落成什麼樣子,腐壞至何種地步,犧牲掉怎樣的底限。】
泰爾斯鬆開了拳頭。
他無聲無息地歎出一口氣。
他又看了看其他人:拉斐爾微微低頭,麵龐隱藏在陰影裡,米蘭達緊緊皺眉,一言不發,科恩咬著牙齒,眼裡無比複雜。
“棋子?”泰爾斯緩緩地低下頭。
第二王子隻覺得腦子裡一片混亂。
多時不見的疲憊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他覺得很累。
“你們把那種……把災禍當作棋子?”泰爾斯的聲音顯得很疲乏,充滿了深深的悲哀:“是什麼給了你們這樣的自信,以為可以去掌控傳說中的災禍,掌控那些毀天滅地的力量?”
“即使它幾乎屠戮了龍霄城一個城區的平民?”
拉斐爾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自信?”
拉斐爾眯起眼,緩緩搖頭。
“在所有已記載的曆史裡,再強大的力量,再可怕的存在,甚至那些一念之間可以擊碎大陸的怪物,都不過是喧囂一時的雜音,轉瞬過眼的雲煙。”
“從來沒有人能憑借純粹的力量征服一切,”拉斐爾舉起手,點了點自己的腦袋:“所以您大可不必迷信力量。”
“在真正的強者麵前,即便是災禍,也不過是一枚棋子。”
精神疲憊的泰爾斯,聞言微微一怔。
真正的強者……
“這句話,”泰爾斯提起精神,眼裡儘是狐疑:“是誰告訴你的?”
拉斐爾眼皮一跳,他盯了泰爾斯一眼。
但年輕人還是默默開口:“我的老師。”
泰爾斯心中一動。
“繼續說吧,”米蘭達開口了,牢房裡,她清冷的嗓音顯得特彆突出:“你們要怎麼利用它,那個災禍?”
黑先知又發出了低沉嘶啞的笑聲。
“在昨夜,我們按計劃啟動了血之災禍,”拉斐爾在此時接過黑先知的話:“努恩王很快就知曉了這個消息——他的城市裡,正有一個傳說中的怪物在肆虐。”
“這就是我們的全部工作,”拉斐爾環顧了一眼周圍的人,語氣回複了之前的淡然:“隻為了達成兩個目標。”
“第一,引開、調走兩把強大的傳奇反魔武裝。”他冷冷道。
科恩微微皺眉:“引開?從災禍身邊引開?”
拉斐爾看向自己的舊友,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
“不,”秘科的年輕人輕聲道:“從努恩王的身邊引開。”
泰爾斯一個激靈,他想起了黑劍帶著他進入戰場時,那個持槍的男人以及尼寇萊。
他們都是,都是被特意引開……
“一擊就能致人於死地的戮魂槍,以及能建立起絕對屏障的斷魂刃,”拉斐爾輕聲解釋道:“它們都會是刺客解決努恩的極大阻礙。”
“第二個目標呢?”米蘭達冷冷出聲道。
拉斐爾回過頭,看著身邊的女劍士。
這一次,他的眼神裡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第二,同樣利用災禍,將努恩從軍隊和衛士的重重圍護中,徹底剝離。”他看著米蘭達的眼睛,繼續道。
“敵人越多,血之魔能師就越強——為了對付它,必須放棄自己的人數優勢,”拉斐爾把視線從米蘭達的身上移走,眼神緩緩聚焦:“果然,努恩王如我們所料,不等我們提醒他,就下令戒嚴城區,疏散民眾,調走巡邏隊,嚴禁征召民兵。”
黑先知在黑洞的另一邊幽幽歎息,泰爾斯聽得出來:那是由衷的感歎。
“在過去三十年的統治裡,努恩王從未有如昨夜般脆弱,遠離軍隊和武裝的保護,”拉斐爾輕聲道:“剩下的事情,交給倫巴處理就可以了。”
他的話音落下。
牢房裡又恢複了寂靜。
直到再也忍不住的科恩,難以置信地開口。
“這就是,就是災禍降臨龍霄城的真相?”警戒官咬著牙,想起那位爽朗的大皮帶,恨聲道:“死了那麼多人?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就為了這個?”
拉斐爾打斷了他。
“費儘心思將災禍引到龍霄城,當然不可能是為了讓它找點麻煩這麼幼稚,”秘科的年輕人冷哼一聲:“我們的目標從一開始就很明確——倫巴之叛。”
科恩低下頭,拳頭緊捏,表情不辨。
黑先知的話此時再次出現:
“借助一位埃克斯特大公的手,我們掀翻了共舉國王的寶座。”
“有史以來第一次,一位北地大公弑殺了在任的君王。”
“耐卡茹的共治誓約從未遭到過這樣嚴重的踐踏。“
泰爾斯感覺到身後的小滑頭微微一縮,不知是恐懼,還是痛苦。
“埃克斯特,將從此陷入無窮無儘的亂局。”
“雄武的巨龍血灑北地,奄奄一息,橫空的龍翼頹然墜地,不複能起,”莫拉特輕歎一聲,仿佛在回憶著過去那些崢嶸的歲月:
“這就是從血色之年,從米迪爾殿下的構想發源,十二年來秘科一直在著手準備的絕密計劃。”
“代號:‘龍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