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裡本來就讓人不快的汙濁空氣,似乎更加凝重。
一聲悠長的歎息,從黑洞的那一頭傳來。
“在努恩王身故後的埃克斯特,無論是誰登上王位都不重要,”黑先知的聲音似乎帶上了一絲疲憊:“但你以為,新王要靠什麼手段,才能用最小的代價收取最大的利益和名譽,以便證明、累積、鞏固自己身為繼任國王的地位和威望呢?”
“他又要靠什麼手段來安撫那些在選王中失利的大公們,用什麼籌碼來獎勵那些支持他的大公們呢?”
泰爾斯閉上眼睛,吐出一口沉鬱已久的氣息。
他知道黑先知要說什麼了。
“難道不是南邊那個因為十二年前的災難而虛弱不堪、元氣未複、王室不穩的星辰王國?”莫拉特的聲音變得無比冰冷:“難道不是埃克斯特惦記了三四百年的寒堡、守望城、孤老塔和斷龍要塞?難道不是讓他們祖先世代居住的大北地地區重歸一統的無上榮耀?”
泰爾斯心中微微一震。
他不自覺地看向小滑頭,心頭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
努恩王讓他和自己的孫女聯姻。
在璨星與沃爾頓相互照應的前提下,他們日後的血脈子嗣中,一人繼承璨星的姓氏,一人繼承沃爾頓的族名。
從此,星辰王國有了可以插手龍霄城內務,掣肘埃克斯特的借口,既能保證沃爾頓的存續,又能增加星辰的威望和籌碼。
但是……
反過來呢?
一旦他——泰爾斯本人發生意外,那埃克斯特王國和龍霄城,是否也有了乾涉璨星王室,向星辰提出索求的籌碼?
念及此處,泰爾斯心中微涼。
他突然想起星辰的那位獨眼龍公爵,廓斯德·南垂斯特的家族族語:戰必有價,勝必有賞。
拉斐爾不動聲色地鬆開了米蘭達的手腕,沉穩地接過他上司的話,“擊敗星辰,拿下要塞,統一北地——這三個目標無論達成哪一個,都足以為新王的冠冕增色,為國君的寶座奠基。”
黑先知的冷哼在空氣裡響起,連拉斐爾手上的那個黑洞也為之一顫。
“星辰王國和埃克斯特的矛盾,永遠不會因一家一姓的決定而消失,哪怕您日後加冕也是一樣,”莫拉特淡淡地道:“我們恐懼他們。”
“正如他們也忌憚我們。”
“所以,一旦有機會,有利益,有條件——他們怎麼可能不南下?”
泰爾斯低下頭。
黑先知的話,給了他一股如有實質般的壓力。
“一旦他們南下——麵對那樣的對手,你以為憑借我們在北境的孤兒寡母和殘兵敗將,能守住多久?”
“索尼婭·薩瑟雷女勳爵被稱為要塞之花,常駐斷龍要塞。人們都說,索尼婭若綻放不謝,要塞便固若金湯——看似風光,但是你知道嗎,她在出發守衛要塞的第一天就立下了遺囑,交托王室保管,至今整整十二年。”
“因為她知道,很有可能在將來的某天——當北風凜冽而起,巨龍咆哮升空,要塞之花便凋謝在北方,永不複還。”
“你知道我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換取了《要塞和約》的和平?你以為僅僅憑著‘星辰狡狐’的嘴皮子嗎?”
“你又知道,我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維持住這脆弱的和平,保護奄奄一息的北境和虛弱不堪的王國,免受兵災的荼毒嗎?”
泰爾斯所有的話都被堵在嗓子裡,隻覺得心中湧上一陣無可述說的煩悶。
“貴族們都在埋怨陛下,埋怨他為何要帶著空虛脆弱的國家,在五年前打那場毫無利益可言的荒漠戰爭,”黑先知的聲音聽上去森然而冷漠,卻深蘊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然而那些腦滿腸肥、鼠目寸光的蛀蟲們不會知道,也不想知道:血色之年後的星辰,如果不打那場看似瘋狂的荒漠戰爭,不用一場絕地的勝利來展現我們的國力,不用代價慘烈的鮮血來洗滌我們的決心,不用獸人的顱骨和荒骨人的祭壇來證明我們的劍鋒依舊銳利無匹……”
一旁的科恩聽到這裡,突然心中明悟,懷亞甚至把手上的劍柄捏得咯咯作響。
黑先知的聲音在繼續:“恐怕,早在五年前的冬季,那位籠罩整個北方天空,威臨北地全境的‘天生之王’努恩七世,就會撕毀《要塞和約》,帶著漫山遍野、全副武裝的北地人,來討回他們在談判桌上失卻的東西了。”
“哪裡還有什麼後來,哪裡還有什麼王室繼承的爭議——哪裡還有您被人稱呼為殿下的一天!”
“你以為努恩之後,就不會再有這樣的君王了嗎?”
泰爾斯一語不發,隻是定定地看著空無一物的地麵。
拉斐爾緩緩點頭,這個年輕人接過黑先知的話頭,麵無表情地道:“而五年過去,埃克斯特逐漸摸清了我們的底牌,荒漠戰爭的迷惑和威懾作用不再。群星之廳裡您也看到了,隻需倫巴和亞倫德輕輕一捅,王室和貴族的分裂局麵便讓那些北方佬們有恃無恐。”
“我們為什麼要執行‘龍血’?”拉斐爾低下頭,在黑暗裡平靜地道:
“這就是答案,也是‘龍血’的意義。”
“我們要的不是區區數年的虛假和平,不是年年擔驚受怕,不是一次次危險的談判和對峙,”拉斐爾臉色蒼白,瞳仁血紅,帶著複雜的表情,對著王子微微一躬:
“而是劣勢下的王國不再雪上加霜,是星辰北方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平安穩定,久得星辰足以從血色之年的巨創裡恢複,久得您家族的姓氏和統治重新變得穩固,久得我們再次強大起來,無所畏懼,一如往昔。”
“在這個目標下,甚至連努恩王的生死都變得無足輕重。”
泰爾斯抬起頭,心有所悟。
“倫巴的行為,標誌著埃克斯特自建國以來的神話從此破滅,證實了所謂的耐卡茹共治誓約不過是一紙空文,北地所篤信的信條也蒼白無力,”拉斐爾微微一笑,“更重要的是,一位大公公然弑君——從此有了先例。”
“最早的先例,是威蘭領的悼亡大公譚恩,”泰爾斯有氣無力地輕嗤一聲,眼光有意無意地飄向小滑頭:“他早就不是第一個了。”
從剛剛到現在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的小滑頭,此時抬起眼睛,跟泰爾斯對視了一眼,卻隻能在後者眼中看見無儘的疲憊和灰暗。
拉斐爾微微皺眉,話語一滯。
“我現在明白了。”
泰爾斯歎出一口氣,腦海裡浮現了他自己的理解。
“你們需要的,不是複仇,不是作亂,甚至不是誰的死亡,”第二王子在深深歎息後,接過他們的話:“而是撕掉耐卡茹誓約的偽裝和粉飾,將埃克斯特內部最根深蒂固的矛盾——國王與大公的對立徹底公開,並將之激發為不可收拾的混亂局麵。”
比如,一位埃克斯特大公靠著暴力和陰謀弑君成功,這將帶給北風與龍的兒女們無與倫比的震驚,帶給耐卡茹所鑄就的北地信念毀滅性的打擊,打破十位大公恪守將近七個世紀的原則。
比如,在英雄與龍的建國傳奇下,挑動大公們本來不該有的思緒,挑動他們在選王會之外的古怪心思,挑動他們在共治誓約外的彆樣野心,挑動他們在埃克斯特的六百年裡唯有午夜夢回,方能思量一二的貪婪念頭。
更重要的,也更迫切的是:
努恩之死,倫巴之叛,甚至其後可能的埃克斯特內戰——這將帶給下一位繼任的埃克斯特國王陰影與前例,帶給新王對他的九位共治大公前所未有的警戒與疑慮,也帶給大公們對他們共舉國王的不儘猜疑。
到了那時,努恩王曾經彙聚七位大公,十數萬兵力南下侵攻,跨過斷龍要塞的壯舉,恐怕便再也沒有那麼容易實現了。
拉斐爾點頭肯定了他的話。
明白了秘科的行動緣由,但泰爾斯依舊高興不起來。
他的內心沉重如故,恍若有一根尖刺橫亙其中,時時刻刻讓他頗為不安。
不知為何,他的眼前再次浮現凱瑟爾的話:
為星辰而戰,為星辰而死,為星辰而生。
泰爾斯搖搖頭,似乎這樣就能把沉重的情緒減去一點。
顯然,他失敗了。
“那秘科成功了嗎?”泰爾斯最後還是歎了一口氣,問出最想問的話:“如果成功的話,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黑洞又是一陣顫栗——黑先知開口了。
出乎泰爾斯的意料,這一次的莫拉特·漢森,居然說出了一個疑問句:“我也很好奇,龍霄城裡究竟怎麼了?”
拉斐爾臉色一變,表情凝重起來。
“按照計劃,您現在該好好待在英靈宮裡,在重重圍護之下以埃克斯特貴賓的身份度過這一晚,在事後勢成水火的諸侯裡,憑借著中立的身份經由我方交涉而回國,”秘科的年輕人話語裡有些微微的沉重:“但不知為何努恩王決意離開英靈宮,還將您帶出了宮外——以至於您落到了倫巴的手裡。”
泰爾斯心中一緊,帶他出英靈宮的人不是努恩。
而是……
他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小滑頭——她見過艾希達。
也見過黑劍,見過他們的對峙。
“還有呢?”王子不動聲色地問道,有意無意地略過這個問題。
“除此之外,”拉斐爾微微挑眉,“我們的計劃還出了些意外。”
“距離你所說的時間還有十分鐘,”莫拉特生冷嘶啞的嗓音依舊讓人不快:“說說看。”
拉斐爾目光一肅,環視眾人,眼裡閃過無數意蘊不明的思緒。
最終,這些思緒彙聚成三個詞,從他的嘴裡輕輕吐出:
“災禍。”
“以及倫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