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安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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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爾斯發誓,這是他迄今為止的短短人生中所走過的最艱難的路,睡過的最可怕的覺,碰過的最無聊的人。
他每天的行程就是吃了昏,昏了醒,醒了吃,吃了再昏。
似乎蒙蒂也樂此不疲,一旦泰爾斯稍稍多話或者觸怒他,基本上就是手刀伺候,時不時來上一句“準則第一條”。
以至於泰爾斯有時在馬背上醒來,有時在曠野上睜眼,每一次的清醒隻能看見景色變幻,日月輪替,甚至都不曉得時間流過了多少。
腰酸背痛,腿手抽筋,頭暈目眩,眼花耳鳴,這些更是家常便飯。
我的天。
快要發瘋了的泰爾斯痛苦地在心底哀嚎:
養豬都沒有這麼殘忍啊喂!
感覺像是回到了廢屋——不,比那更慘。
他暗暗表示:自己記住了這個人——亡號鴉,內德·蒙蒂。
該死的混蛋。
回去就要他好看!
泰爾斯咬牙切齒地想。
然而就在泰爾斯以為,這樣的生活要持續到他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終於有一天,他在馬背上醒來時發現了不一樣的事情。
這一次,他是被強行搖醒的。
“喂,醒醒!”
泰爾斯從渾渾噩噩中睜眼的時候,亡號鴉的聲音有些焦急和凝重。
又是一個白天啊。
唉。
適應著光線的王子一片茫然:“怎麼?”
“你迷路了?”
他這才發現,周圍的景色又不一樣了:從杉叢遍地和怪石嶙峋的丘陵,變成了稍有起伏的緩坡,樹木減少,雜草增多。
這裡是……
泰爾斯痛苦地伸了伸頭手,舒緩著久趴馬背帶來的痛苦——他都快習慣了,甚至衍生出了一套利用獄河之罪緩解疼痛的方法。
“你不想被龍霄城抓回去吧,王子殿下?”
蒙蒂冷冷地道。
泰爾斯稍微清醒了一些,他這才突然意識到,蒙蒂的話語不對頭。
王子臉色一肅:“怎麼了?”
蒙蒂一手抓著自己的馬韁,一手抓著泰爾斯的,他的馬速比平時快上不少。
“我們剛過暮雪河渡口,”蒙蒂向後瞥了一眼,神色凝重,眼神可怕:
“有人盯上我們了。”
感受著他話語中的沉重感,泰爾斯一個激靈,回想起現在的處境。
剛過暮雪河……
盯上我們……
“誰?”他警覺地問。
蒙蒂搖了搖頭,神色緊繃:“不知道,但要我猜——應該是龍霄城,或者倫巴的追兵。”
泰爾斯微微一動:“你怎麼知道?”
亡號鴉輕嗤一聲。
“我就是知道。”
他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認真地看了看四周:“這是斥候的直覺——空氣裡的味道很熟悉。”
泰爾斯怔住了。
追兵?
怎麼會……
“如果你不想被抓回去,”蒙蒂寒聲道,話語裡帶著警告的意味:
“那就好好合作。”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他。
“怎麼合作?”
蒙蒂垂下眼神,對著他的手腳示意了一下:“我們不能再慢慢悠悠地郊遊了,必須放開馬韁,疾馳前進。”
“你也厭倦了昏在馬背上睡覺吧——讓我感覺自己像是個人販子。”
亡號鴉一臉嫌棄地道:“如何?”
泰爾斯定定地望著他。
過了好幾分鐘,王子終於露出笑容。
“當然。”
他肯定地道。
“從這兒到目的地還有一大段距離,”泰爾斯點點頭,眯起眼睛:“麵對整個龍霄城的追索,我們彼此需要的都是合作者。”
“而非麻煩製造者。”
“我們不是敵人,蒙蒂勳爵。”
泰爾斯收起笑容,肅穆道:“尤其是麵對龍霄城。”
蒙蒂吐出一口氣,也漸漸泛出笑容,那種盯上獵物的不祥感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太陽下,亡號鴉眉毛一挑:“很好。”
他笑了笑,從懷裡掏出連鞘的jc匕首,乾脆利落地割開綁縛泰爾斯的繩子。
泰爾斯舒出了一口氣:終於。
他手腳麻木地直起腰來,在馬上坐正。
感覺像是好幾輩子都沒正常地騎過馬了。
泰爾斯發出滿意的讚歎:腳踩馬鐙給他一種踏實的安心感。
“怎麼樣,能行?”蒙蒂瞥了他一眼,目光微妙。
泰爾斯活動了一下手腕,搓了搓發麻的腰部,深吸一口氣,隻覺得活力重新回到了身上。
“重獲新生。”他淡淡道。
“非常好。”蒙蒂陰惻惻地一笑,把jc匕首拋回給泰爾斯。
泰爾斯接過自己熟悉的匕首,心中越來越安定。
果然……
“現在,坐穩你的馬,拉好韁繩,控製方向,跟著我,玩兒命地跑,”蒙蒂拍拍自己裝著弓弩的袋子,把箭囊從馬鞍上提起,表情嚴厲:“當然,彆想逃跑,我不想用箭把你射下來——比如射穿你的蛋蛋。”
“相信我,我能做到。”
泰爾斯心中一寒,他挑挑眉毛,握住韁繩,從善如流地點點頭。
蒙蒂舔了舔嘴角:“準備開始了。”
“記得,是‘玩兒命’地跑!”
下一秒,蒙蒂手上的繩子抽出,重重地抽上泰爾斯和他自己的馬匹!
在久違的暢快感中,隨著馬蹄聲響,馬速加快,空氣刮過泰爾斯的手臂。
他在馬鐙上微微用力,身軀前傾,以便馬兒加速,跟上蒙蒂的馬蹄。
“咯噔、咯噔、咯噔……”
泰爾斯舒服地吸進一口空氣,眯眼感受著強風刮麵的力道。
這可謂是他這幾天來最痛快的一天!
但僅僅十幾分鐘後,泰爾斯就心中一沉。
“等等!”他對著前方的蒙蒂大吼:
“我們為什麼轉向了?”
“為了避開追兵?”
亡號鴉回過頭,不容置疑地吼回來:
“少廢話!”
“跟著我就對了!”
“彆放鬆,他們不好對付!”
箭在弦上,泰爾斯隻能壓下滿心的疑惑,跟著這位不靠譜的向導,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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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張的疾馳中,他們跑了整整一天一夜。
途中幾乎沒有停頓,連進食都是在馬上解決的。
而他們眼前的景色也慢慢變換:緩坡變成了開闊的荒野,樹木幾乎消失了,就連雜草也不常見到。
荒野之上,目中所見,大多是光禿禿的大塊灰岩。
所以,當清晨再次到來,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條淺得差點連水袋都裝不起來的小溪,紮營休憩的時候,連馬兒都累得哀鳴連連。
“我們到哪兒了?”
泰爾斯幾乎癱倒在地上,他靠著一麵岩石喘著氣,一邊往嘴裡灌水一邊問道。
“荒石地,”這一次,蒙蒂回答得很乾脆,他也猛地灌了一口水,但臉上卻沒有放鬆或疲乏,眼神依舊警醒:
“已經是祈遠城的治下了。”
“下一步,我們就不用再避開人群了——甚至能直接到村莊補給。”
泰爾斯表情一僵。
荒石地。
“所以,我們確實要去祈遠城?”他若無其事地問道。
所以,大荒漠就在南方。
蒙蒂聳了聳肩,並不答話,隻是撕下一條肉乾,送進嘴裡——天知道他怎麼能做到下馬就吃,上馬就跑,躺倒就睡的。
比如泰爾斯就感覺自己快累脫了,連吃飯的力氣也欠奉。
“你是不是繞路了?”泰爾斯呼哧呼哧地喘息著:“總感覺,你走的不是直線?”
蒙蒂輕蔑地瞥了他一眼。
“閉嘴,出門在外,就要聽專業人士的。”
帶著淡淡的擔憂,泰爾斯回頭看了一眼身後:
“所以,我們甩開追兵了?”
“當然,”蒙蒂看上去心情很好,眉宇舒緩,居然回答了他的問題:
“哪怕帶著累贅,我依然是埃克斯特最好的斥候。”
看著麵色自得的亡號鴉,泰爾斯不禁挑起眉毛,在心裡喃喃道:累贅……
“所以,追蹤我們的到底是誰?”
蒙蒂隻是搖搖頭:“你最不願意看到的人。”
“好了,我建議你現在就閉嘴,好好睡上一覺——或者我來幫你入眠?”
泰爾斯隻得訕訕地回過頭,免得再一次被打暈。
他在沙塵遍地的荒石地裡,挑了一塊比較平坦的大岩,毫無顧忌地躺了下來,恢複著體力,思索著下一步。
被蒙蒂俘虜的時候,一開始,泰爾斯以為情況很糟。
後來,跟蒙蒂的第一次談話之後,他驚喜地發現,情況很好。
然而現在,在跟著亡號鴉奔馳了一晝夜之後,泰爾斯再次皺起眉頭:不,情況沒我想象那麼好。
想到這裡,泰爾斯擔憂地望了一眼蒙蒂。
這個人……
並不是我想象中那麼簡單。
而是要麻煩得多,複雜得多。
距離回國,已經很近了。
現在,我需要一個機會。
一個機會。
這麼想著,泰爾斯靜靜地閉上眼睛,進入夢鄉。
但這次的睡夢卻比想象中要快得多!
“嗖!”
一聲急促的銳響,將泰爾斯從夢中驚醒!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對這聲奇異的急響印象深刻!
這是……
這是?
“警戒!”
蒙蒂氣急敗壞的喊聲傳來,讓泰爾斯回過神來!
正午,太陽當空,將光禿禿的岩石曬得滾燙,泰爾斯汗水淋漓地爬起身來,這才發現,蒙蒂早已經武器在手,臉色猙獰地看著後方。
空氣中的緊張感染了從夢中驚醒的泰爾斯,他猛地甩了甩頭,站起身來。
“怎麼回事?”泰爾斯摸上懷裡的匕首,驚愕地看著四周,卻什麼也沒看到。
正在他準備發動地獄感官時,回應他的卻是亡號鴉那包含怒意的冷哼:“怎麼回事——我們搞砸了。”
蒙蒂似乎滿麵惱色,不斷地磨著牙,眼神可怕:“媽的,怎麼可能……”
“他們到底是怎麼發現的!”
泰爾斯從來沒看到他這副模樣過,倒像是惱羞成怒一般。
但蒙蒂的身體繃得越來越緊,像受驚炸毛的野獸一樣,死死盯著一塊岩石的後方。
泰爾斯愣住了。
怎麼……
但他突然回想起最關鍵的部分。
“剛剛的聲音,”泰爾斯驚疑地道,死命回憶著記憶裡的印象:“有些像龍霄城巡邏隊的響箭,但又有些區彆,我一定在哪裡聽過……”
而就在此時。
一個嘶啞而低沉的男性嗓音,緩緩地從岩石後麵傳來:
“因為那不是巡邏隊的響箭。”
那一刻,泰爾斯和蒙蒂驟然色變!
這個聲音……
陌生的馬蹄聲從岩石後響起。
一個白色披風,背刀蒙麵的漢子騎在馬上,從岩石後走出,一雙眼眸滿布血絲,卻依舊淩厲如刀。
泰爾斯僵住了:披風,蒙麵——他認得這副裝束。
他是……
他是……
來人冷冷地掃了兩人一眼,輕輕地拉
看清了來人,蒙蒂痛苦地捂住額頭,咬牙猛跺了一下地麵:“狗娘養的!”
隻聽來人嘶啞地道:“那是沿用了將近百年的,龍霄城白刃衛隊的信號弩箭。”
“六年前,它曾在龍霄城無數次響起。”
泰爾斯歎了一口氣。
下一秒,少年掏出口袋裡的肉乾,一把塞進嘴裡,努力嚼碎。
“大廳裡,我是這麼告訴過你的吧。”
“泰爾斯·璨星。”
太陽之下,龍霄城的前白刃衛隊指揮官正全副武裝地騎在戰馬上,背著他的旭日軍刀,睜著那雙可怕的眼眸,死死瞪住神情灰暗的泰爾斯,居高臨下,如是說道。
泰爾斯和蒙蒂彼此對望一眼,神情難看。
“‘你自己小心,最好彆落在我手上。’”
隕星者,瑟瑞·尼寇萊勳爵的聲音在此方荒野上響起,其中蘊藏著一股殺氣騰騰的寒意:
“否則,你連後悔的機會——都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