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會兒,凱瑟爾才輕哼一聲。
他罕見地也許是此生第一次)誇讚他的兒子:
“很好。”
另一邊,基爾伯特歎了一口氣。
“天高王座遠,敵消內鬼生。”
外交大臣的話語滿布感慨:
“在遙遠的國境西陲,查曼王隻是刻意不動,任之前的事情慢慢發酵,就讓北地人忘記了:他們因何站在一起,因何並肩作戰。”
巴拉德室裡,每個人都沉浸在這一刻的難言氣氛裡。
直到梭鐸長聲太息。
“殿下說得不錯,卡索伯爵也是對的。”
“這不是戰爭,不是軍事,不是下棋,”軍事顧問的眼中露出疲憊:
“而是政治。”
“也許在談判桌上和宴會廳裡,麵對國王的步步緊逼,帶著共同的目的,三城之盟能親如兄弟。”
“但在這種情況下,到了軍隊出征戰場指揮,乾係實際利害生死時,三城各有算計,互不統屬,又沒有努恩王這樣的強人壓製……”
梭鐸麵色沉痛:
“那麼生出齟齬,難以合力,甚至於理念分歧,各自為戰,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泰爾斯輕輕地閉上眼睛。
那一刻,他腦海中閃過的,是久遠的一塊記憶碎片,似乎是幾句古詩:
【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
康尼子爵咳嗽了一聲:
“我在北地行走見聞時便有所感覺……何時強勢冒險,何時示弱退後,弑親之王的每一步棋都走得明明白白,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座下必有高人定策。”
另一邊,秘科的疤臉男子點點頭。
“‘夜梟’以拉薩·坎比達已經進入秘科的重點名單,”他慎重地回答:
“我們正全力關注他的一舉一動,無論覲見國王,還是回鄉休假。”
康尼子爵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國王敲了敲桌麵:
“繼續。”
經曆了剛剛的感懷和慨歎,禦前會議回到之前的氛圍,梭鐸·雷德的聲音再度響起:
“分兵之後,龍霄城的克爾凱廓爾親自領軍,沿著善流河日夜進擊,把自由同盟僅有的那支精銳死死咬住。”
他從三撥白棋裡挑出其中幾撥,綴到那枚黑色騎士之側。
心情難受的泰爾斯看著長桌上的戰事推演,突然想起多年前,他和艾希達在紅坊街的初次見麵。
那也是一間棋牌室。
氣之魔能師同樣運籌帷幄,移動棋子。
隻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一開始很順利,但是隨著戰局進展……”
下一刻,梭鐸瞳孔一縮,手下的幾枚白棋紛紛倒下。
“獨臂被俘虜了。”
眾人怔住了一瞬。
包括泰爾斯。
下一秒,會議室裡嘩然一片:
“怎麼做到的?”
“那可是克爾凱廓爾!”
“龍霄城的精兵強將……”
“即使沒有其他兩城的援護,也不應該輸給這樣的對手吧?”
麵對潮水般的質疑,梭鐸同樣臉色凝重,他搖搖頭:
“沒有情報,我們隻知道:巧合也好,運氣也罷,它就是發生了。”
秘科的疤臉男子點點頭,肯認軍事顧問的答案。
泰爾斯的麵色陰晴不定,他回想起那位克爾凱廓爾。
那位“努恩王手下最能打的人”。
難以相信他會在正麵對決中,輸給一支名不見經傳的小國孤軍,還失手被俘。
疤臉男子翻出情報:
“我們隻知道,主帥受俘後,龍霄城諸軍軍心渙散。”
“他們在敵人攜勝而來的靈活侵襲下節節敗退,甚至一度指揮失靈,首尾不能相顧。”
“連女大公本人也失散亂軍之中,下落不明。”
“群龍無首,幾成行屍走肉。”
失散亂軍之中。
小滑頭。
王子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著表情不變。
泰爾斯感覺到,基爾伯特的手按上他的手掌,示意他稍安勿躁。
梭鐸的話重新響起,複演著千裡之外的戰局:
“與此同時,在正麵戰場,祈遠城的部隊頂上第一線,想趁著對方內部空虛,全力以赴,登城強攻。”
但下一刻,梭鐸的麵色陰沉下來,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的自由堡旁不斷敲擊,震動著上麵相差懸殊的黑白棋子。
“埃克斯特人遭受了超出預計的損傷——這一次,自由同盟的軍民舍生忘死,意誌堅定,抵抗十分頑強。”
“祈遠城屢攻不克。”
話語凝重,背後的意涵更加讓人揪心。
“屢攻不克……”
基爾伯特默默複述著這句話,若有所感。
眾臣的一片疑惑中,梭鐸咳嗽一聲,將第二撥白棋撥到側翼,繼續講解:
“至於戒守城諸君,他們前往周邊鞏固戰線,順便收集糧草,維持治安。”
“可他們不但沒有什麼收獲,反而遭到無數苦民的拚死抵抗,軍隊士氣低落,如入泥潭。”
長桌儘頭的國王蹙起眉頭,看向外交大臣:
“苦民?”
基爾伯特舉起手持眼鏡,翻開手邊的一本記錄:
“自由同盟大部、北海王國的東部,包括祈遠城領土西部,這些地區原本隸屬於帝國的西濤行省,其地的原住民被稱作西濤‘苦民’。”
“雖然在黃金走廊的末端,但他們大多生活貧苦,地位低下,幾百年裡,無論是埃克斯特與康瑪斯人先後入主,還是達官貴族在妥協中建立的自由同盟元老院,都對他們頗為嚴苛。”
泰爾斯一動,想起祈遠城的繼承人,“討厭鬼”伊恩跟他說起過的,西濤苦民的故事。
“我不明白。”
商貿大臣,康尼子爵開口說出大家的疑問:
“我走訪黃金走廊的時候,自由同盟的軍隊和民眾……不該這麼強悍啊?何況是麵對北方佬?”
梭鐸搖搖頭:
“不,正因為麵對的是北地人。”
這一次,梭鐸看向星辰的狡狐。
基爾伯特歎息出聲,他重新翻開記錄:
“二十年前,努恩之子蘇裡爾·沃爾頓率軍攻克自由堡。”
“破城之後,為了給死去的部下複仇,他屠城三日,不限搶掠,致十室九空,民饑相食。”
泰爾斯皺緊眉頭。
這些情報……
埃克斯特人的記錄裡……
沒有。
財政總管,裘可·曼陰沉地點頭:
“我記得那事兒,據說北地人一開始還想封鎖消息——更有好事者,竟把那頭非人的畜生與賀拉斯王子相提並論,簡直是笑掉大牙。”
基爾伯特皺眉繼續:
“同盟總督更被生生砍下十指,繞城拖行二十裡而亡,懸屍示眾,以儆效尤,其狀慘烈,震懾周邊。”
外交大臣放下眼鏡,蓋上他的記錄本:
“而現在的同盟總督,正是上任總督之孫。”
泰爾斯望著基爾伯特的記錄本。
紙上的曆史輕描淡寫,現實的過去厚重壓抑。
“所以他們要反抗。”
聽到這裡,庫倫首相深深歎息:
“暴政當頭,沒有哪裡的人民天生懦弱,待人宰割。”
興許是這句話戳到了什麼點,禦前會議一時沉寂,無人接話。
唯有基爾伯特點點頭,感慨道:
“種因得果,這場戰爭如今的樣貌,其實二十年前就注定了。”
“現在,北地人隻是在為自己之前的殘忍暴行……”
“還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