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尊素走入公堂時,鬆江府衙內外已經站滿了人。
有半個時辰前去圍攻韓府的蠶農們,也有無視夜色、趕來看熱鬨的讀書人和布衣。
後者中的不少人,或許科考屢試不中,或許乾活吊兒郎當,隻有“看熱鬨”這件無須技術含量的事,令他們精神陡然振奮,感受到自己並非廢物一個、鹹魚一條。
至少給這世間的一幕幕活劇,貢獻了人頭攢動和議論紛紛嘛。
大戲若沒了觀眾,怎麼成?所以管理宵禁的差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讓狂歡的人們,湧出街坊,聚集到公堂之下。
而今夜的鬆江府衙的公堂,比此前上海縣衙審漂亮尼姑時,還要精彩。
因為,不止一個女人。
更因為,這些女人,來自豪門大戶。
黃尊素在這樣一種強力刺破肅靜的、過節般的氣氛中,沉著臉坐到公桉後的太師椅上。
應天府新來了左都禦史,莊知府和通判麻溜兒地拜山頭去了,黃尊素作為推官,從鬆江府的三把手,臨時升任一把手,今夜獨自升堂聽桉。
“繆氏有誥命在身,給老夫人搬椅子,看座。”黃尊素先吩咐左右。
“多謝黃老爺,老婆子站著稟報即可。”
繆阿太朗聲道。
人群裡滾過一陣私語,皆在感歎顧府這個老妾,中氣好足哇。
黃尊素望向堂下站在前排的其他五個女子。
顧府長媳沉氏,目光渙散,身姿倒尚未墮了氣勢,仍端著士紳府邸當家主母的端然架子。
韓府的頭號女主人錢氏,緊鎖眉頭,目光低垂,通身籠罩在遇險又脫險的疲憊中。
韓府三小姐韓希盈,雙手抱著臂膀,一邊顫抖著,一邊向沉氏身邊靠去。
這樣的移動,似乎是她潛意識發出的指令,以至於她自己都沒有清晰地明白似地,是以移動得很慢。
韓府大小姐韓希盈,與她的女伴鄭海珠,則有著相同的神色,既不憤怒,也不喜悅,既不慶幸,也不得意,目光裡看不出洶湧波瀾,卻又並非死水一潭。
在黃尊素看來,這二人的模樣,就像自己從前於科場中所見的同年們,平靜地閱讀試題,然後開始專注地寫文章。
黃尊素以並不誇張、卻又足夠顯示斷桉威儀的力道,拍了一記驚堂木,然後道“堂下繆氏,將舉告之事,說來。”
“老身舉告顧家長媳沉氏,作奸犯科,駭人聽聞。”
隨著這石破天驚的第一句話,堂下裡三層外三層的人們,都瞪著眼睛、鴉雀無聲地進入繆氏的敘說中。
這是個連環的故事。
癡迷女紅的大家閨秀沉氏,嫁入顧府後,滿心以為婆母繆氏會將宮廷刺繡絕活傳給她這個長媳,繆氏卻以沉氏的手有先天不足為由,表示自己將傳藝給孫媳婦。
沉氏婚後隻生了女兒,並無兒子,便想將自己的嫡親外甥女說給二房長子顧壽潛做嫡妻,奈何顧家看中的是韓家大小姐韓希孟。
沉氏不甘,出錢雇來一個蘇州的“綠頭巾”(指妓院龜公),再由綠頭巾物色了一位年老色衰、擅長甬繡的妓女。
這甬繡的曆史,可上朔到戰國時,與元明才達巔峰的蘇繡全然不同,隻以金、銀二色絲線為主,卻能表現出萬千氣象。
沉氏摸準韓希孟的脾性,讓綠頭巾扮作綢商,用甬繡的帕子設局,各種矯飾造戲,誘惑韓希孟前往蘇州那位裝成世外前輩的妓女處學藝,又由綠頭巾出麵找到千敦鎮的水匪邱萬梁,綁架韓希孟,辱其清白,扣於匪寨中。如此,韓顧兩家的姻緣也就會斷了。
不料,去歲那場匪寨遇劫中,韓希孟和鄭海珠不僅未受淩辱,還陰差陽錯地與黃尊素和馬祥麟並肩而戰,成了受到官府嘉賞的紅人,韓希孟與顧壽潛的姻緣也不損絲毫。
更麻煩的是,那綠頭巾,在蘇州弄死了扮作甬繡前輩的妓女,以獨懷秘辛的姿態,不斷敲詐沉氏。
沉氏心病愈深,惱恨鄭海珠這個臭丫頭,過得那般風生水起。
沉氏要殺了她,但不能隻為了解恨的殺。
她利用顧府為蠶農大量供應桑葉的機會,派心腹在桑葉中下毒,導致數十家蠶戶的蠶寶寶,上簇後七八成吐不了絲。借著這個由頭,她向繆阿太提出,顧府拿出鄉賢大家的樣子,主辦恭迎蠶神“馬頭娘”的儀式,並提議由身份特殊的鄭海珠做白馬中的主接引者。
按照沉氏的計劃,鄭海珠被燒死後,伴隨著蠶神降罪的字謎,自己誆騙、控製為小爪牙的韓希盈,將會與裁衣坊的阿珍串通,以印有韓府名號的絹底,由沉氏自己繡出倭人春宮圖與屠戮圖,構陷這些乃韓希孟和鄭海珠所繡,蠶神才會取了鄭海珠這個媚倭的惡女的性命。
而韓希孟也會在鬆江府聲名狼藉,顧府不可能再允許她嫁進門。
未曾想,這姓鄭的丫頭,這一次也沒死成。
恰好敲詐沉氏的綠頭巾,又因還不出賭債、來到鬆江找沉氏要銀子。
沉氏立時修正了自己的計劃,將不堪入目的繡品,交給這綠頭巾,囑他帶上在酒樓等著,有人會領他去官府舉告韓家大小姐與鄭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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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樓裡實際藏著沉氏最大的幫凶,重演突降怪火、烈焰焚人的伎倆,並在現場再次留下“二點幺雞,一行雁陣,東都西陲,蠶神降罪”的竹箔。
酒樓的幫凶殺人後,當眾開了箱子,宣揚說,聽聞被燒死的客人乃從韓小姐與鄭姑娘處重金買來這箱繡品,欲高價銷往東瀛。
大明世界裡的農人,本就一年比一年日子難熬,蠶農與桑農、稻農一樣,要承擔無比沉重的賦稅,去供養朱家多如螞蝗的子孫和帝國密密麻麻的官僚士紳。
蠶不結繭,在蠶農眼裡,就意味著,今歲的稅賦交不出來,就意味著,自己或許要賣兒賣女。
秀瓦樓的第二場“天火”,暴露在大庭廣眾的齷齪繡品,終於點燃了困頓蒼生心中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