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珠見戚金和吳邦德都對航運保險這門行當有興趣,便越發提升了遊說時的自信。
“戚總,吳公子,我此一回南下月港,接觸了許多番商,有機會得知,弗朗基、威尼斯、巴達維亞那邊,這種航運保險早兩百年就有了,而且確實是能賺錢的。那種是海上保險,變數很大,我們可以先從運河的某一段開始嘗試,慢慢摸索,將來海上和內河一起做,也不是沒可能。”
老將軍戚金,倒也爽快,直言道“老夫是打仗出身的,就喜歡有雄心的孩子。至於這買賣具體怎麼操持,老夫也不懂,得由你們年輕人去弄。我隻問兩樁事,第一,你要老夫投多少身家?第二,這買賣,會被兩京的老爺們參一本不?”
戚金前半部分坦誠的態度,叫人心生敬意。
繼之而起的擔憂,又令人唏噓。
老爺子這是,隨時害怕會被文官禦史穿小鞋呐。
戚金提的這兩個問題,鄭海珠來談合作之前,就想好了答桉。
“戚總爽氣,我也肯定要交底。試水的航程,我就看中了鬆江到鎮江的這段運河。鬆江我有人脈,鎮江我是兩眼一抹黑,所以全靠戚總照拂一把。故而,商社的本錢,先我一人出,戚總不但不用投錢,而且還能拿乾股,年底咱們按照股份比例分紅。倘使這買賣真的就做起來了,戚總想出錢增加持股的份額,再議。”
戚金笑道“丫頭倒是懂江湖的,你的夥計要在鎮江碼頭收保費,自會有青皮打手要問你收保護費,有老夫的兵丁常去坐坐,此等麻煩,是不會找上姑娘的。這乾股,老夫拿得也不虧心。將來但凡養兵不那麼拮據,老夫定會真金白銀地投給姑娘的。”
鄭海滿臉喜色“有戚總這句話,我們姑侄就不怕了。鎮江這邊,守寬會駐店接保單,我另有個姓鄭的乾弟弟,小名一官的,會鎮江、鬆江兩頭跑。保險社的總社,設在鬆江那頭,一則,萬一起了紛爭,府台和推官我熟稔些,打官司便利,二則,也是更重要的,鬆江府的上海縣,有可能像漳州府的海澄縣那樣開關、允許海販,屆時海運險的第一口熱湯,也由我們去喝。”
聽著此番頗有章法的計議,戚金已然對眼前這個自稱草芥出身的丫頭,真切地喜歡起來。
她要是個男娃娃,跟著自己去打仗,運籌帷幄時用一用,應該也不錯。
老將軍於是滿意地點頭“商號兩頭都是掛你鄭氏的名號,想來,禦史們不會閒到連老夫的兵蛋子上門吃盞茶,都要管吧?”
“是啊,我們鬆江來人,給鎮江送商稅,就像徽商沿途給鈔關交銀子,朝廷能有啥不滿意的呢?況且……”
鄭海珠刻意地頓了頓,抿嘴道“況且,如今應天府都察院的左都禦史,王應麟王總憲,不但是從前的鎮江知府,還與我們鬆江名紳董其昌董公有唱酬,而我們小姐的姑爺可是董公的關門弟子。”
“好,”戚金合掌讚道,“那就趕緊張羅起來,邦德,你先幫鄭姑娘去府衙打聽打聽,若要開商社,是向朝廷交工商稅還是牙帖錢。左右這是個新行當,若衙門的人沒反應過來呢,你就往牙行上頭去靠,如此,一年交一次牙帖銀子,對鄭姑娘最劃算。”
“牙帖”,乃是朝廷發給民間中介機構的營業執照。
每年換發新執照時,收一筆錢,外加給辦事的吏員一點好處費,商家負擔不算太重。
要是像竹木抽分稅、買賣交易稅、運輸鈔關稅那樣,不停地按照批次和品類估算來交,在晚明這個吏治渾濁的世道裡,老板們得吃多少虧,就不好說了。
鄭海珠心道,老將軍可以啊,嘴上說自己隻懂打仗,實則很有經商的合規意識,還對合理避稅很在行。
比晚明那些隻想賴掉各種稅賦的地方縉紳,以及振臂高呼“老子就是不想交稅”的部分東林黨人,好得多。
鄭海珠趁熱打鐵,笑眯眯地對吳邦德道“對對,有勞吳公子,若能相幫去鎮江各碼頭問問,近年客貨船運的沉船次數、打撈、貨損之類的情形,更好。”
鄭海珠說的這些資料,都對保險精算很重要。
後世的貨運險,一般費率是百分之八,但後世的交通工具安全性、長三角地區的治安保障等,都是此世不能比的。
在晚明的江南,嘗試做航運險,費率、承運人責任、代位求償、免責事由等條款和預防保險詐騙的設計,都須依托實際的調研。
既然戚金已對拿乾股點了頭,又對扮演好地頭蛇的角色拍了胸脯,鄭海珠就要現開銷地,拿他乾兒子吳邦德當騾子使。
……
吳邦德送鄭海珠回驛站的路上,憋了半天,還是開口問道“鄭姑娘,開這家保險商社,你自己得先出多少錢?”
“得五千兩起碼。”
“這麼多!”吳邦德吃驚道。
他這幾日,已看出來,這女子雖外表極是簡樸,頭上連個金簪珠釵都沒有,但手裡握著的大行當應該不止一門,他卻也沒想到,這個叫航運保險的新買賣,人家一出手就要壓幾千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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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海珠澹然道“沒辦法,玩保險,不像玩販貨,可以借貨賒賬,下遊的錢到賬了,再結算給上遊。保險商社開張時的花費,租鋪子、薪水、各路打點情分的,其實不算太多,大頭是一筆叫賠償準備金的,就是用於理賠給遇險的貨主,因為一開始,收的保費可能不多,準備金不夠從保費裡提取。”
吳邦德將這番充滿了新鮮術語的話,細細消化,了然道“所以,還是要儘快讓貨主們來買,增加商社的銀子積儲。”
鄭海珠忽然駐足,吳邦德一怔,也停下腳步。
鄭海珠盯著他“吳公子,有個主意,我不敢直接與老爺子講,你幫我掂量掂量。我想在鎮江挑個碼頭,演一出戲。”
吳邦德目光一閃“什麼戲?”
鄭海珠道“很簡單,翻一條茶葉船,茶商恰好問我買了保險,拿到賠款。當然,茶商、船老大,其實都是我們的人扮的。”
吳邦細品須臾,就明白了,會心道“為了吆喝保險是好東西嘛,不損人,但利己,有什麼不敢的?”
鄭海珠歎氣“是啊,演戲也是不得已。我們明人不像番人,我們明人膽子小,又最是疑心上當,不愛接納新鮮玩意兒。”
吳邦德嘴角微噙。他覺得,鄭海珠就算羊裝訴苦,也裝得挺有意思的。
他很高看她一眼,遂開始往深裡琢磨她的“詭計”。
“鄭姑娘,演戲不能用茶葉,還是用你們鬆江的棉布。棉布沉了,撈起來晾乾,還能折價賣,我們賠的是殘值,不是總值。這樣的話,一來,避免那些觀望的貨主,以為隻要沉了船,就全賠,以至於今後怠於搶救貨物。二來,棉布不是全損,你演戲的花銷也能省不少。自己辛苦賺的錢,又是演戲而已,更要能省則省,對吧?”
哈哈哈……
鄭海珠不禁朗聲笑起來。
這吳公子的腦瓜太好使了,睿智,睿智啊。
和這些聰明的古人打交道,真乃樂事。
鄭海珠愉快不到三秒,心中忽然一動。
吳邦德雖然氣質不錯,但五官談不上出眾,個子中等,皮膚不黑不白,如果換一身平民的布衣布褲,混在人群中就找不出來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