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這是,大布紋樣的花本圖麼?”
鄭海珠一麵問,一麵已將書箱中那張發黃的圖紙拿在手裡,細細參詳上頭那些色彩搭配絢爛無比的幾何圖形。
唐阿婆瞟一眼,點點頭。
此世的崇明島,與鬆江一樣,皆為江南棉紡業發達的所在。
崇明人管沒有染色的毛坯布,叫作“小布”,因這種毛坯布多被朝廷收去賣給番商,又被稱為“賣布”。
鄭海珠說的“大布”,則是染色棉線織成的花色布,崇明人也叫“間布”。
唐阿婆接過圖紙,眼裡浮現柔情“阿珠姑娘,此乃我祖母記下的花本,她隨我祖父來到崇明時,把廣西的織布技法也帶給這裡的婦人。”
鄭海珠讚道“婆婆,唐老夫人這些圖樣,精美絕倫,便是與我在兗州王府裡所見到的魯錦比,也不會落了下風去。”
“魯錦?哎,我們這是棉布,怎能和錦緞比得?”
“婆婆,魯錦並非用的蠶絲,”鄭海珠解釋道,“魯錦也是用各色棉線織成,紋樣與唐老夫人所畫的這些格子很像。魯錦五色斑斕,棉布又柔和暄暖,魯王府的貴人們並不是隻愛用絲綢,他們亦稀罕上佳的提花棉布。”
“哦,如此,”唐阿婆笑道,“這名字倒不算誆人,都是燦若雲霞,王侯身上那一兩銀子一尺的緞子能叫錦,憑啥平民百姓穿的間布,就不能叫錦?”
鄭海珠此時,已經離開石桌,蹲在打開曬太陽的書箱邊,像淘金者一般,小心翼翼地整理著那一疊明顯是花本紋樣的圖紙。
莫說是崇明縣城的布坊了,就算鬆江府韓家那樣規模的絲布商號,她也沒見過這種紋樣。
色彩的確像魯錦,菱格方寸間的植物紋、人形紋、鳥獸紋,卻分明帶著另類的奇幻浪漫,與儒家禮教催生出的規整含蓄的風格,有著明顯的不同,仿佛微觀世界中熱烈的嘉年華。
是了,鄭海珠想起來,故去的唐一岑唐公,原籍廣西桂林,不論唐夫人是漢族還是少數民族,她對於紡織紋樣的描繪,必定帶上西南邊陲的審美光輝。
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文化瑰寶,沒有高低之彆。隻有狹隘的大漢族主義者,隻有眼窩子淺陋的井底之蛙,才會狂妄自大,見不得同胞外向型地學習,就如見不得同胞向海而商。
鄭海珠無法不激動。
她要請韓希孟來看這些紋樣。
無論織布還是刺繡,韓二老爺和韓希孟都沒有固步自封的習慣,他們會喜歡這些紋樣的。
一旁的唐婆,見鄭海珠滿臉寫著“我挖到寶貝了”的模樣,未免也動容。
“阿珠姑娘,我母親就是崇明本地人,但祖母的花本子,我沒見母親怎麼用,或許不喜,或許太難。到了我這裡,咳,就更續不上嘍。我不擅女紅,一上織機,一拿梭子,就頭疼眼花……”
鄭海珠抱起那一遝珍貴的資料,坐回石桌邊,帶著已經沒有疏離感的口氣道“每個人性子與喜好不同,誰規定女子就要會織布了?婆婆看合同契紙,多少字都能甘之如飴,亦是我等學不來的本事。”
唐婆盯著那些在明媚陽光中變得越發好看的彩色紋樣,不免也感慨“我祖母真了不起,如此繁複的花鳥魚蟲,那些吊綜,我雖未數過,隻怕幾百個是有的。”
鄭海珠眼睛一亮。
吊綜,就是紡織機上串著經線的裝置。
紡織有花紋的布時,將各色經線按照一定的順序提起來,梭子裡的緯線穿過經線間的空隙,再不時壓實經緯線,複雜的圖案便出現在成品布匹上。
所以,吊綜其實好比一套程序算法,對應不同的圖案。若能看到主人現成的吊綜,自是省了編程的那一步。
鄭海珠於是向唐婆道“唐老夫人的吊綜,可還有傳下來的?”
唐婆一拍腿“有!我縣城的祖宅裡,織機上那些吊綜還在,隻是,隻是置於柴房裡積著灰,老婆子我對不起祖宗唷。”
鄭海珠哈哈樂道“婆婆帶我去瞧瞧吧,我給唐老夫人的牌位磕頭,做她徒兒。”
“使得,使得!”唐婆爽朗答應。
此際,老少兩位婦人並不知道,當年的唐夫人留給世間的,絕非一套吊綜那麼簡單。
……
十日後,崇明島東南的當沙港碼頭,一艘從吳淞口過來的渡船緩緩靠岸。
曾在鎮江運河奶著孩子拉纖的苦命人董二丫,現下已是韓希孟最為倚重的內宅侍女。
董二丫左手牽著四歲的女兒,右手抱著小少爺顧佐佑,大步流星地走過棧橋,身後則是韓希孟和範破虜,並兩個挑著行李的家丁。
早已等候在碼頭的鄭海珠,迎上去,接過顧佐佑,衝韓希孟笑道“春天裡娃兒真是長得快,才個把月沒抱,又重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