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珠過來前,宋應星已由吳邦德引領,將河道周遭的地勢察勘了一遍。
熱愛工巧勞技的宋應星,本就對匠人多有敬意,語帶由衷地對鄭海珠道“夫人,這條新開河,堰陂、障流,都頗有章法,方才聽吳管事說,乃由疏浚鬆江河道的匠人所修,怪不得。”
鄭海珠點頭道“向水借力,猶如行軍打仗,步步為營。先生看過,覺得我們這第一步做得能入眼,那我和吳管事,心裡石頭可算落了地,咱們繼續將仗打下去。”
宋應星聽出婦人話裡的倚重之意,心感熨貼。
他麵上反倒越發謙和了些“我瞧莊子那頭的河邊,已有給田畝灌既的筒車,水量豐沛。夫人還要做什麼,宋某願聞其詳。”
鄭海珠道“萬變不離其宗,就算西法火器,鍛打也是要義,鍛打不夠,容易炸膛。再一個是鑽槍管,如能把江南木工們的鑽床改成能鑽磨鋼鐵,就能比包著鐵棒、靠鍛打合攏銃管更精到些。但這兩件事,鍛打和帶動鑽床,都要一個字力。我請先生來,就是幫我們,將人力改為水力。”
宋應星何等明敏,鄭海珠說的也不是詰屈聱牙之語,他一聽就明白了“夫人是想在此處,借水力鍛打出百煉鋼、鑽出銃管,然後由人力裝配?”
“對。粗活、費力活,老天來乾;細致活,查驗活,我們的人來乾。回頭高矮爐子也都慢慢搬到此處,和田畝稼穡、紡紗織布分開。”
宋應星轉過頭,目光在河道兩岸遊走。
打鐵的場景,宋應星不陌生,以水力替代人力鍛打,原理不太深奧,在他想來,就是幾台木製齒輪機彼此咬合,由水流衝擊第一台,將力量傳至最後一台連接著的錘子上,替代工匠來掄錘子,如此可以節約出一半人力來,並且保證每次鍛打的力量均勻。
至於鄭夫人說的鑽銃管的車床,道理應也差不多,隻是鑽頭與錘頭的方向肯定不同,宋應星要去實地看明白工藝流程和要求,才好往深裡動腦子。
鄭海珠耐心地等宋應星出了一陣神,才招手讓花二過來。
自己在來時的車上,已給這女娃做通了八成思想工作。自己商業起家,打好底子、博取朝廷的信任後,開始著手的工業和農業條線,肯定和軍隊一樣,要排布好親信。
花二咂摸著夫人並非不要她了,修造之事也遠比唱歌跳舞和算賬有趣,不由也轉憂為喜。
此刻,鄭海珠指著滿臉純摯和好奇的少女,對宋應星道“先生,這孩子和她哥哥,是從遼東建奴手裡逃回來的,兄妹倆都有一手修騾車的好本事,我就沒給他倆撥田地,讓他們跟著我、領月錢。但我也不想欺負他們沒爹沒娘的、從此拴在我身邊做仆婢。先生收她做個徒兒如何?”
“哦……”宋應星微現踟躕之意,望了一眼同為男子的吳邦德,又垂眸向地。
鄭海珠當然曉得他在猶豫什麼。
畢竟古人,男女大防刻在腦子裡,而立之年的男子,自己上來就塞給人家一個花朵兒似的女徒弟……
宋應星霎那間露出窘迫的表現,倒令鄭海珠稍許放心些。
若換了當初那個色坯徐大化,下意識的反應不會是這樣。
青史留名的科學家,私德如何,她這個後人無法儘知。
來到晚明,碰到的各路男子是什麼人品,是顏思齊黃尊素那樣的君子,還是徐大化那樣的王八蛋,打過交道才有數。
但不能因為有人渣的存在,就否認男性中有大量的人傑。
尤其對於晚輩女子,絕不可如狹隘者那般,懷著“男人沒有好東西”的念頭,斷了女娃們從師學藝、出來闖蕩的路子。
鄭海珠於是澹澹笑笑,回頭對吳邦德等人道“我引著宋先生去壩口走走。”
二人走到初具規模的水壩處,鄭海珠駐足,眺望海島天地遼闊的景致,對宋應星道“先哲亦有悲戚時,子路哀歎過,傷哉貧也。其實光陰百年,人生逆旅,傷神何止一個貧字。要我說,男子傷哉科舉,女子傷哉婦德。”
宋應星一怔。
此言著實刺耳。
但細想,刺耳隻是因為,頭回聽到這種離經叛道之語宣於婦人之口。
再想,起碼“男子傷哉科舉”這半句,竟似說到了他老宋的心裡。
鄭海珠觀察宋應星的微表情,見其默然裡隱隱動容,想起另一個平行時空裡,這位科學家在《天工開物》的序言裡喊出“此書於功名進取毫不相關也”。
請那些一心科舉求官的文人們,把這本書棄之桉頭吧。如此酣暢淋漓呐喊,後世多少庸俗油膩者,視之為鬱鬱不得誌的文人的怨氣,鄭海珠卻認為,敢於落筆如斯者,才是晚明最後的希望。
“先生,”鄭海珠平靜道,“心靈則格物,格物則致知,無關八股之技,無關男女之彆。困蘭心惠質的女子於深宅,猶如困大好男兒於科場,年複一年日複一日,耗儘青春,白首時暗然涕下,甚而呆滯如木偶,哀莫大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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