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海邊的月夜,當二十幾個瘦骨伶仃但行動敏捷的年輕婦人,往城關外的官道上疾走時,有個女子跑在與她們相反的方向。
女子叫柳兒,原本也是在這一代做私窠子營生的,因生得俊俏,叫此地管著錢糧稅銀的官人相中,在稅關附近修起一個小院子,將她養在裡頭。
柳兒會哄男人,那官人也不小氣,被伺候高興了,成色漂亮的小元寶隨手扔在枕席上。
柳兒就去城裡最便宜的鋪子,買一堆胭脂,回到港口的窩棚區,送給從前相熟的姐妹。
那些蠟黃的麵孔,若塗上一層紅彤彤的胭脂,看起來就不怎麼晦氣了,常能令麵孔的主人在徠客時脫穎而出,三天的口糧便有了。
於是,柳兒每次來施舍胭脂,都會得到窩棚女子們眾星拱月般的追捧。
柳兒很享受這種感覺。
這讓她仿佛躍出了卑微低賤的往事泥潭,和城中在臘月裡施粥的大戶人家少奶奶們,能平起平坐了一般。
然而昨日,柳兒卻吃了癟。
她剛從鼠毛做的袖籠裡掏出胭脂,昔日夥伴就將禮物推還給她。
“柳兒,俺要去西邊投軍了。這樣好的胭脂,你給彆的姐妹吧。”
夥伴說得直率而篤誠,柳兒卻在進一步得知原委後,驀然間覺得,對方臉上的興奮和期待之情,分明更像是一種洋洋得意的炫耀。
“你們,可彆被人牙子騙了唷。”柳兒心裡很不得勁兒,開口的話語卻透著十二分的關切。
“柳兒妹子這話說得,你看老姐姐這個模樣,這個歲數,哪裡還會招人牙子?聽李槐花講,咱是去搗鼓火器的,準頭好的話,還有賞銀。妹子,火器,銃,炮,你聽過沒?咱山海鎮老龍頭的邊牆上,好像也有……”
柳兒越聽,越覺得胸口發堵。
她也說不上咋回事,自己明明已經做上吃喝不愁的金絲雀了,難道還反過來妒嫉幾隻麻雀去戰場送死不成?
柳兒從這一處窩棚告辭,又陰著臉在港口轉悠一陣,帶來的胭脂,大部分倒也施舍出去了,換來諂媚的感恩戴德,但她也看到了李槐花和劉瓶兒。其實她與這對妯娌沒有什麼交情,隻記得自己此前在她們鄰近的窩棚裡訪貧問苦時,李槐花就遠遠地看著,並不過來討要胭脂水粉。
柳兒不再猶豫,她離開港口後,直接去找了包養自己的官人。
……
程新背著袖子,急匆匆地走在月光裡。
柳兒攆上來,口吻訝異地問“官人,怎,怎地不叫上軍爺們一道拿人?”
程新倏地止步,冷冷道“吃朝廷俸祿、領朝廷差遣的,是你,還是老子我呀?你一個做婊子的,倒還指揮起我來了?”
柳兒忙噤聲。
心裡頭委屈又迷惑。
這位恩公是怎麼了?
自打跟了他,“美人兒”、“心肝兒”聽得不少,又被他喊成“婊子”的,今日還是頭一回。
自己給他報信兒,明明是有利於他向兵備道的上官們討前程的功勞之舉。恩公說他數年前還是登州的一個把總呢,在登遼管著海船的稅銀,穿武官袍子的,胸前補子繡著老虎還是彪,反正和天子的龍袍也差不多,都有個威風凜凜的畜生在上頭。
結果說是和南邊來的走私船開火時,他臨陣脫逃了,朝廷險些要治罪,得虧他丈人是登州首富,出大價錢保下他,送到山海關的兵備道來,換個地兒給朝廷和上官們薅買賣人的銀子。
柳兒約略曉得,山海關不僅有營兵和衛所兵,還水手雲集,花絹銀子這幾年已成了不小的進項,老爺們不管穿啥袍子的,一定都盯得緊。
此一回去截住那些個要跑的窯姐兒們,恩公定能得兵備道嘉賞。
然而目下的情形,有些出乎柳兒的意料。
恩公怎地,準備單刀赴會似的。自己分明已經與他稟過,來誘騙李槐花她們的,雖是個女子,卻據說也是給朝廷帶兵的,還有家丁護衛。
柳兒腹誹間,已跟著程新到了亮著火把的城門下。
山海關的城防有好幾處,向遼西寧錦方向的,門禁森嚴,但此處向著京津與薊州方向,又連著商賈雲來的官道,不似京師那般宵禁很早,戌亥之交才會關閉城門。
“官人你瞧,她們會合起來了。”柳兒指著前方大榆樹下的人影,對程新道。
忽地興奮起來“那個,瘦長個子的,叫李槐花,哎,她迎上去的那隊人馬,應該就是出城帶她們走的女丘八了。”
程新眯了眯眼睛,帶了幾分嚴厲之意吩咐柳兒“你在此處侯著,不許過來。”
“哦,是。”柳兒乖巧地應喏。
程新背起袖子,往城門行去,步子竟透出幾分閒閒之意來。
他沒了武職,如今穿的是稅吏的袍子,在大明鈔關之類的地方,卻反倒比營將的軍旗更威風。
他現身於火把耀目處時,即刻就有認出他的,“給程老爺見禮”的聲音此起彼伏。
程新擺擺手,走到正在驗看勘合的門卒前,盯了一眼那位神態謙敬的年輕公子,又看看他身後幾個壯漢,端著架子問道“走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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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仲莘俯身行禮“是的,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