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煜是被一個姓杜的娘子，救下的。
他沉入水中的那一刻，便清醒了，袋子並未紮緊，隻一用力便鬆開了。他潛在水中，頭靠在岸邊的石頭後，緩緩呼吸。
身上的傷口，臉上的傷口混著河水，生生的疼，可比起身上的傷口，那被信任之人背叛才是刺在他心口的箭。讓他意外的是矮崖上的人，並未往下看，似篤定了他必死，還是並不在乎他的生死？東方煜生了疑。
他在石後，等了許久漸漸沒了意識，就在要昏睡過去的時候，聽見張萬的聲音在崖上傳來“但願大人能如他所言，從此再無戰火，四海升平。”
再無戰火，四海升平？東方煜向那聲音的方向看過去，他看不見人，卻似在那聲音中聽到了歉意。一定是他聽錯了，這般報效彆的大人，對自己背刺的人，怎麼會有歉意呢？
第二日，等他再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艘帶棚的小船上。小船順流而下，這會兒已經不知走了多遠了。小船的主人是個雲遊的醫者，她醫術了得，給東方煜清了傷口敷了藥，十幾根銀針讓他好了大半。
“就是這臉上的疤……”杜娘子遞了一麵銅鏡來，“要想恢複從前容貌沒那麼容易，不如我給你重新做一張臉吧？”
東方煜接過銅鏡，看著自己臉上猙獰的傷口，這般恐怖，就是追風和逐光也認不出自己了。
“不想要？”杜娘子看他不答，又為難卻又有些興奮，“那算是考到我了。好，我幫你恢複容貌，你就當夥計償我的醫藥費吧。”
東方煜環顧四周，這才發現，這艘小船上隻有兩個女子。船行水上，周圍全是山野，不見人家。眼下自己身上有傷，無法即刻回程。這杜娘子醫術精湛，不若待她治好自己身上的傷，等船靠了岸，他再尋機會回王軍駐地，查出那些軍中叛徒。
可偏天不遂人願，這杜娘子的船就沒去過什麼有人的地方。每次上岸就是去了僻靜山野，上山采藥。婢女青黛也算手巧，每每不知弄了什麼野菜，做成粥飯，或者攤成餅子。
他們偶爾會遇到一個山上狩獵或者采藥的人。
杜娘子和他們攀談的時候，無一例外的，這些人都飽受戰亂之苦。就像那個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采藥人，他說自己從前也被征召當了兵，上過一次戰場，就成了拐子。
“那些王啊，帝啊，爭來爭去，可我們跟著爭什麼呢？就一雙腿爭沒了，不過幾貫錢也過不得活……”
剛剛醒來的時候，東方煜從不懷疑自己從前所為，他是景國戰神，守護了一方百姓。可這一路而來聽到的，卻都是對戰爭的痛恨，對景國王軍的憎惡……
那晚，東方煜看到背叛自己的是張萬那一刻，心裡是萬千憎恨，可突然再想到他那句，願四海升平，再無戰事……東方煜卻沒有了從前的堅定。
背叛他的人，是張萬。
可張萬並沒有真的紮住袋口，而是放走了他。
許是因為他們看到的一直都是不同的，東方煜似乎漸漸理解了張萬的選擇……
待到杜娘子上岸，他可以離開，卻又猶豫了。
他知曉若是自己回去，死的會是張萬，興許還有許多不願打仗的將士……可他見了這一路百姓遭遇，又怎麼還能那般決絕的，下達那個斬立決的命令呢？若是張萬口中的大人，真的能讓北瀝與啟國和解……
東方煜揮著斧頭，一下一下的劈著，好像要用儘全身力氣，才能他的心，得片刻寧靜。
爐上藥鍋噗吐噗吐的冒了泡，老頭子忙走了過去，用布巾包了，把蓋子拿起來。然後坐在爐子邊上，藥湯緩緩入碗。
“藥熬好了，小夥子你快來趁熱喝了吧。”
東方煜放下斧頭，走了過來，老頭看著他被毀的臉，歎氣道“若不是打仗，這麼好好的一張臉，怎麼能毀成這般模樣？”
東方煜接過郭老漢遞過來的藥碗，坐在老漢身邊，藥湯太燙，他等藥涼時突然問道“老伯，您還想回景國嗎？”
“要說故土難離啊……”老漢歎了一口氣，“可我們這個歲數，怕是隻能結束在這深山之中了。”
“命哦，這都是命，”瞎婆婆道，“你看那些皇家子弟，出生便生在金銀窩中，若有來生，我們是無所謂，就希望兒子他能去個好人家……”
“好好的，說什麼來生啊，你還盼著大兒出事啊！”
“胡說，胡說！”瞎婆婆手中的蒲扇，敲打在郭老漢的背上，“就你會說，人家臉上的傷口難受，你還不是偏偏提著臉上的疤？”
“疤怎麼了？人家杜娘子說能治好的！”兩人吵吵鬨鬨的鬥嘴，沒一會兒又被突然停在柵欄上的鳥鳴吸引了。“這鳥叫的真好聽。”
“是啊，長得也好。真希望能讓你見見……”
東方煜也看著落在柵欄上的雀鳥，又看看這一對老夫妻神往的表情，他們就是最尋常的百姓，要的從來就不多，可戰爭卻讓他們失去了家園，家人失散、最終還會客死他鄉……
東方煜突然想到自己對皇兄說過的誓言“我要護的景國，有父皇、有大哥、有三弟，還有景國的每一寸土地，和這土地上的百姓……”
自己——真的守護了嗎？
東方煜突然覺得，曾經的自己是多麼無知，那麼的自大，他還因善戰而自得，可卻不知他的善戰，卻讓這麼多百姓無家可歸。
難怪皇兄不止一次告訴自己，他不喜征戰，不喜打仗……
那是因為自己為了護一方百姓，卻給另外的人帶了這般悲慘的命運。東方煜心中生出懊悔，其實和西夜本可和談的，若不是他想要用征戰向其他六國證明景國的實力……
也許，沒有他，就不會有這些百姓眼中“好戰”的王軍，也就不會有那麼多悲慘的命運了……若能平息紛爭，若張萬所說的四海升平，再無戰火……
東方煜眼眶濕潤，沒有東方煜……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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